四、花月夜(1)

因歌舞俱不在行,薛涛不必参加上元灯节的乐舞,轻松游**了几天。

到十五当晚,天刚擦黑,节度府、内宅、乐营内外都挂起灯来,香焚宝鼎,光散兰麝,把幽暗的边角树丛都照亮了。牙城外更不禁夜行,成都十万人家,俱都出来观灯、游寺、看百戏,桥边夜市,火树银花,真是衣香鬓影,仕女如云。

薛涛早约了绛真逛灯。两人在乐营园子里走着,薛涛手内托着一盒粉果玉梁糕,又说又笑又吃。绛真含笑静静挽着薛涛胳膊,凤鸣灼灼往节度府歌舞去了,她可以单独和薛涛在一起,又亲香又暖和。

到了百花厅后碧水池前,绛真笑道:“见桥必过,我们走走百病,一年健康到头。”

薛涛踏上石桥,池中只有枯荷,但花香清幽扑鼻,原来百花厅阶下种的一株大梅树开了。她不由叹息:“越是过节,乐营越是冷清,都上府里侍奉去了。花也寂寞,只有我们来陪它。”

绛真轻轻笑道:“清净岂不好?平常哪里都是人,连画个眉也有人在窗上看着。我们就这么走着多好。”

月亮出来了,映在池中。虽然天寒地冻,丝云缕缕,但毕竟是十五,又在水边,便有了辉煌的月意。

梅香一阵一阵,薛涛忽然想到去年初来成都的情景,一念心动,停住脚说:“这么大的热闹,难道偏我们俩没份?我看,咱们出牙城逛去。”

绛真连忙摇头:“不行。不能出去。”

“为何不能?不说你是音声人,本来就是雇佣来的,我也是个乐户,都没有不许出乐营的道理。不出成都就行了。”薛涛理直气壮。

绛真还是摇头:“不要。出城多远呢。天黑着多危险。你若实在要看热闹,咱们偷偷往节度府看去,听说吐蕃、南诏都来了使节,待会就放烟花,还能看犀牛大象呢。”

薛涛跺脚:“城远怕什么,我会骑马啊!下午我看见霄娘回家过节去了,乘着油壁车,马肯定还在。我们就取马来,谎称给霄娘送东西。谁不知道你阿娘是霄娘的金兰契,你是她的亲干外甥,别说这么点事你做不来。”

绛真又气又笑:“说你没心计,你又有心计。”

从马厩拉马出了乐营,风送来节度府内的音乐声,大路之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矮小的俳优弯腰曲背抱着衣箱往回走。

灯光月光在空中交相摇**,极目远眺,似乎可以看见西岭尖上的雪。薛涛心胸为之一阔,把绛真扶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拍一下马,马就如离弦的箭奔了出去。

一路奔到牙城门口,给巡卫交代后,方歇一口气慢慢走。薛涛在马上四顾,说:“咱们去哪儿呢?往东南,可以去大慈寺观灯、施舍、看百戏;往城中,可以到摩诃池放莲花灯,还可以吃小吃;往南,合江园赏梅。”

她笑在马上踩踩足镫,感觉心已经飞出去了。

绛真想想道:“那去合江园赏梅罢。”

薛涛不禁嘟嘴:“人家出来赶热闹的,偏你又要往清净处去。”只好打马往南。

一路的坊门都大开,花光相射,许多郎君仕女都在路上嬉游。马在人群中走不快,薛涛看看这逛逛那,挑了几个娇艳不俗的面具、泥人带给灼灼她们,又买酥糖、蔗汁让绛真兜着,两人边逛边吃。

绛真也欢喜,又有些不安,低头笑道:“咱们这样露髻驰骋,岂不有伤风化?你看他们都看我们。都是你,急得什么似的,连帷帽也不叫人回去拿。”

薛涛四周一看,果然路人都盯着她们瞧,还有几个轻薄儿故意尾随,不时唱两句歌子。也难怪,妙龄丽服,怎不惹眼。薛涛便打马走快些,笑说:“好看才看嘛,我听母亲说,开元时都中女子都爱穿胡服上街,戴个小小的珠花冠子,才没人戴什么帷帽。这两年不知怎么女子都怕羞起来,表面紧遮密缝,私下里却流行许多秾艳糜烂的装束,什么血晕妆之类。真是古怪。”

“都像你似的,整个人无遮无拦才好。”

薛涛仰头得意笑道:“我这是光风霁月。”

这句话说得绛真掩袖吃吃笑:“光风霁月,请把你那嘴巴闭上,牙齿都露出来了。”

薛涛连忙抿住嘴,却又忍不住露齿笑了。旁边浪**子看得一阵目眩神迷,连口哨也忘了打。

月上中天,二人才到合江园。这合江园位于裨江与流江汇合之处,本就是天然图画,韦皋镇蜀后又重建楼阁台榭,参植美竹异卉,更成了成都园亭胜践之最。

薛涛一下马,先跑向江边对春水长天长啸一声:“啊——我出来啦!我出来啦!我自由啦!”

绛真掩脸低笑,轻拽她的散花披帛:“快悄声,别人都看你呢。待会没赏到梅花,天都要亮了。”

两人把马系在园口拴马石上,便缘着江堤一路往高走,梅香越来越烈。游园的人们无论老幼都一手提着彩灯笼,一手拿着花枝,薛涛和绛真一边看花,一边看灯,许久才走到坡顶,绛真便提议进亭子休憩。

天上一轮小小的圆月渐往西南淡了,夜色变得深沉。坐了没一会儿,亭中游人散尽,只余下她们两个,薛涛便把四面八方的窗子打开,初春的清寒和着梅香迅速充斥了整个亭阁。

两人都没说话。窗外梅林如海,月照花林像覆满春雪,再远处,清江澄净如一道白练。

良久,薛涛轻叹:“人活着这时候最有趣。”

绛真伸手把近窗台的梅花折了两枝,一枝插到自己发间,一枝别到薛涛胸前裙带上:“这时候,你该有诗。”

薛涛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喟然长叹:“我太高兴了,作不出来。”

绛真笑着催促:“胡说,快作。”

薛涛咦道:“岂不闻‘穷苦之音易好,欢愉之辞难工’?”

绛真捂嘴笑了:“好不害臊,作不出来还有这些理由,这么说,你将来必要经历许多苦难,才能写出好诗了?”

薛涛吃吃笑:“那当然啦,你放心等着,我将来必有好诗。”

聊着聊着天愈发黑沉,连江水的反光也湮没了。一阵风来,梅香冲人,梅林千枝万朵,黑皴皴满坡摇晃。绛真拿披帛围住肩膀,打个寒噤道:“快回去罢,我不知怎么有些害怕。”

薛涛笑嘻嘻说:“有个鬼出来就好了,我刚好骑上去啐一口。”

绛真捂耳朵:“你还说!”

薛涛笑牵她下坡出园,一路又折了满捧的梅花。两人走到园外,行人渐无,拴马石上还有两匹马拴着。但细看时,一匹普通白马,一匹玉勒金涂嵌琉璃鞍的大宛马,却都不是霄娘那匹。

薛涛纳闷,绛真慌道:“不会丢了罢?丢了马还不要紧,回去晚了误了当值,罪过就大了。别人再闹起来,安上个走失逃亡的罪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