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流云散(3)(第2/3页)

薛涛用力回握她的手:“我念句诗给你听,你别嫌烦,‘寥落年华类转蓬,此身犹向玉山行’,不管外面如何,结局如何,我们自守着我们的本心,就不枉此生。”

灼灼嗤得笑了一声:“真书生气,我啊,我和你不同,我早就滚在泥塘里了。西川乐营有多脏,我就有多脏。我本就贪饮,疯狂,虚荣,也真爱玩弄那些公子哥们,看他们为我争风吃醋,最好为我心上流血,这样我才愉快。”

薛涛想想笑道:“虚荣有什么不好?我如果不虚荣,就在眉州嫁个小吏了此一生了。”

“这么说你也不是良家妇女?”灼灼大笑。

“谁稀罕做良家妇女!”薛涛也大笑了。

“明天还来看我,我觉得好多了。”灼灼脸上有了红晕,月光下,仿佛往日艳烈。

“好。”

第二天天亮后,薛涛是西川乐营里最后得知灼灼消息的人。

她从节度府藏器院回来,看见乐伎们神色惊惶,纷纷传言什么东川支度副使的公子昨夜烧死了个乐伎,又议论养病在外的王灼灼。

薛涛心里一沉,盯住两个小乐伎厉声问:“你们在胡说什么?”

小乐伎惊惶道:“我们没胡说,外面都传遍了。”

薛涛转身往马厩去,刚跑到玉梨院门口就撞在霄娘身上。霄娘也有些慌乱,低声斥道:“你去哪里?些些小事,再冲撞了节度使如何了得?”

薛涛抚住胸口,只觉里面嘭轰狂擂:“我去宝历寺看……”

霄娘紧紧捉住她的胳膊:“你先跟我来。”一路把薛涛拉到小庭院中,薛涛坐下稳一稳,仍然发着抖:“你快说。”

霄娘眼圈红了:“灼灼已死了。”

薛涛倏地立起来,霄娘忙又按住她:“我告诉你怎么回事。昨儿后半夜,东川副使的小公子、威远将军的二公子、三公子还有两个云骑尉都喝醉了,闹到宝历寺,打伤僧侣,都要灼灼出来。副使公子的豪奴先人一步,把病昏的灼灼抢到了府中。另外几个公子岂肯罢休?在门外叫嚣鼓噪,非得要人。副使公子便称人已死了,谁料那几个公子越发不依不饶,都说与灼灼有定情之盟,就是尸身也要分割。那副使公子年幼无知,无法无天跋扈惯了,竟就回府……”

薛涛感觉额头和手心刷得渗出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后来怎么?”

“将她焚了,说现在连尸身也无,看谁与他抢?”霄娘眼圈越发红了,“造孽啊,我早就教训过灼灼,让她不要仗着美色周旋那些人……”

薛涛慢慢站起来,霄娘抓住她:“乐伎命贱,你千万不要为这去找节度使,空叫节度使为难,叫你自己没脸。”

薛涛推开她的手:“我去找副使公子,把灼灼的骨殖要回来,葬回家乡去。”

薛涛在马上紧紧握着缰绳,像要从绳子里攥出水来。从乐营到牙城门首,她走了很久,混沌的夕阳在她头上照着。

远远的,她看见段文昌一袭素服,立在斜照里。他手内捧着一只雪白的邢窑小瓷瓮。

薛涛下马朝他走过去,盯着那只小瓮,邢瓷类雪。

段文昌将那瓮递给她:“副使公子酒醒了,追悔无及,并未为难,便同意将骨灰给你。”

薛涛咬咬牙接过。

小瓮与帛书在小庭香案上,银鸭炉中焚着檀香。今夜月色奇异地耀亮,披在那小瓮上,越发如雪,薛涛伸手摸它,很光,很凉。

她又拿过那帛书展开,在滋滋燃烧般的月光照耀下,书上灼灼稚嫩的笔迹历历在目。都是浅白无文的表达,但事实清楚,一桩一件出自哪位官员公子之口,在名字上都按有红指印。

薛涛轻轻凑上去嗅嗅,熟悉的味道,正是“小朱龙”口脂的郁香。泪水从她眼里冲出来。

薛涛仿佛看到,在那气息靡丽的夜里,灼灼悄悄爬起来,就着月光,将身畔男子的手指涂上艳丽口脂,然后按在他口述的帛书上。

原来这就是灼灼所谓的证据。

第二天节度府大堂内公务办毕,薛涛走到韦皋面前一礼,低声道:“东川支度副使的幼子前夜杀了一名西川乐伎,今早有人看到他骑马往锦江渡口去了。”

韦皋正伸手拿一册文牍,闻言垂目一瞬,然后扬声问:“成都尹走了吗?”

官员们正要退下,成都尹闻言慌忙回转:“下官在。”

“听说前夜死了个乐伎,”韦皋说,“毕竟是条人命。”

成都尹忙笑回:“是,节度使容禀,人其实已是病死了,东川副使之子不知怎么擅自烧了尸体。虽只是个官奴婢,但毕竟对死者不敬,下官已经小惩大诫。”

薛涛觉得血突突在太阳穴跳:“她不是病死的,是活活烧死的。”

韦皋看她一眼,这时刘辟站出来说:“此事确是府尹断得不明,我问过医官,那官奴婢病不至死。但她行事不端,妖容惑众,也是有罪。依照唐律,不经官司擅杀奴婢者,笞一百。其余人等犯禁夜行,干扰民宿,也各有惩戒。”

成都尹愣了一下,忙堆笑道:“原来如此,是我糊涂,御史中丞纠察得。”

薛涛看着刘辟道:“既然如此,为何那副使公子全然没事地走了?”

刘辟失笑道:“薛娘子,副使公子心怀愧悔,特地叫贴身的侍卫代领那一百杖,将那侍卫一身武力都废了。刑不上大夫,难道真叫副使公子亲领?”

薛涛张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韦皋摆摆手,刘辟一振绯袍,与成都尹一同退下。诸官员幕僚渐渐散尽,大堂空**下来。

“你过来。”

薛涛沉沉拖着脚步走到韦皋身边,她原本站立的地方。

韦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拿过之前他预备看的文牍。

薛涛定定神,从袖内拿出灼灼的帛书:“节度使,您听过东川八十家冤案吗?”

韦皋略微顿了顿,继续看文牍:“知道。”

薛涛一惊:“您知道?”她忙打开帛书,放到韦皋案上,“这是那死去的乐伎给我的,她家便是冤主之一。”

韦皋扫了一眼,转脸看着薛涛。

薛涛一阵血涌上脸,睁大眼道:“乐伎之死事小,如此冤案事大,您能否,能否将此递给朝中御史呢?虽然东川不在您管辖范围内,但,但圣上加封您为检校司徒中书令,为朝廷纠察官员,也是您职责所在。”

韦皋合上文牍,叹口气笑了一声:“薛涛啊。”

薛涛沉重地低下头。

韦皋继续道:“你这不是为难我,你这是为难天子啊。”

她不禁抬起脸,韦皋道:“在我这个位置上,向长安发出哪怕一个字,都会引发天子许多思虑,更不要说这样的大动作,你懂吗?”

薛涛慢慢点点头。

“你不懂,你也不需要懂。”韦皋摆摆手,“若是心情不好,就去找王宰学学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