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韦令逝(3)(第2/3页)

在蜀地养老的骠骑将军与高崇文是旧识,此刻在客位上打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高崇文笑道:“你是有子万事足啊。”

骠骑将军举杯伸唇饮酒,擦擦白胡子说:“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乐师奏乐,乐伎跳舞,蜀音婉妙,那些高家的武官们都乐得手舞足蹈。一时舞毕,文官末位上走出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上前揖道:“高节度使。”

高崇文瞪大眼睛看了看,忽笑道:“这不是段家的儿郎吗?你怎么也穿成这个样子?”遂叫身边的军健:“快带段校书把衣裳换了。”

段文昌理理素服退后一步:“不敢,我等有愧西川百姓,都是罪人。”

高崇文叫赐酒,乐伎捧盅来,段文昌接过敬道:“节度使抚平西川,草木都怀感恩,下官这里有首贺诗敬上。”

这类颂诗他已收到不少,高崇文心里直嫌闷气,却只得接过诗笺。待两眼扫完后,却喜笑颜开了:“大威能照映,日月借生光。这写得好,爽利好懂。”他举着诗笺对左右说,“看看,比你们那文绉绉假惺惺的好多了。”

幕僚们嘿然低头,高崇文又问:“段家儿郎,这你写的?”

“回节度使,这是乐伎薛涛所作,她……”

“我知道,你们当我是个粗人,哪会什么湿的干的,今日这诗激了我的兴,恰好叫你们瞧瞧。”不等段文昌说完,高崇文将大樽中的烈酒豪饮而尽,拍案雄起。

然而在大堂里转了两圈,光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高崇文有些烦躁地一把推开直棂窗,伸头出去看看:“成都,什么鸟地方,屁冷屁冷的,空里抓一把都是水,却连一片雪花也无。”

众人不敢出声,半晌,他忽一拍脑袋:“有了,”遂咳唾一声,仰头大声念道,“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哪个髇儿射雁落?白毛空里雪纷纷。”念到最后,大手一挥。

听得段文昌愣了,文官幕僚都埋下头。

“好!好!”只有高家军官们扯起嗓子鼓掌乱叫。

“这是我《雪席口占》。”高崇文得意洋洋地回主位坐下。

段文昌等笑闹平息后启口问:“节度使,那薛涛……”

“节度使,您刚刚坐镇,这节度府中有二宝,您可知道?”骠骑将军身边一位珠翠满头、艳光四射的姬妾娇声斩断段文昌的话头。

段文昌看去,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是朱凤鸣。

高崇文问:“什么二宝?我竟不知。”

凤鸣扬声笑道:“韦太师的孔雀,韦太师的孔雀。”

“咄,那鸟我见了。”高崇文一摆手。

“还有一只呢。”

“南诏小儿巴结韦皋,就巴结了一回,哪还有一只?”

“‘韦令孔雀’呀,是个女人,就是段校书方才说的,薛涛。”凤鸣笑吟吟说,“您宁不见这一只孔雀,也要见见那一只‘孔雀’。韦太师在时,把她供在手心里宠呢。”

高崇文不由面露好奇之色:“哦?韦皋还干过这等事。”

“她今年倒有二十四五岁了,最厉害是会写诗。当年一个武官不会说千字文令,被她当众笑话得下不来台,真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凤鸣笑吟吟继续说。

“哦,”高崇文扫兴摆摆手,“和韦皋那酸气合拍,一样地看不起我们粗人。”

凤鸣一笑:“节度使这是真名士,豪爽,我看您的诗不比韦太师差。”

高崇文喜悦,正要说话,段文昌忙道:“节度使,薛涛对您满心崇敬,都在诗句中。她不仅是个乐伎,更是一名诗人,斯文可贵,还请您将她从松州苦寒之地召回。”

高崇文喝酒:“好,好。”但并不下令。

武夫觥筹交错中,段文昌失望地慢慢退下。

冬去又是春来,松州也有春天和夏天,而且是很多花的夏天,野地、人家处处五彩缤纷。只可惜太短,一夜之间,山上的草和树就又黄了。

薛涛有些着凉,和小蛮到山上摘野沙棘果吃。这种野果极酸,带点酒味,吃完心里热烘烘的,吐蕃人说能治伤风。

下山顺道进了松州城,唐人、吐蕃人、羌族人都有,正在互市,虽然和成都的街市无法可比,但已经算热闹。

“真好呀,不打仗就是好。”小蛮嚼着番薯干含混说。

薛涛忽然嗅嗅,停在一个吐蕃香贩摊前,拈片叶子凑到鼻尖。一些遥远的回忆,绮宴,歌舞,酒令,紫袍的背影忽然涌现。

“甘松。”原来节度府常备的香料,就是用这种香草制成的啊。她掏出身上所有钱。

小蛮凑上去闻闻:“买这香叶子干什么,又不能吃。”

“你就知道吃。”薛涛微笑说。

两人晃晃悠悠回军营,天已黄昏,画角声声。小蛮忽指着前头远处叫:“阿姊的季郎。”

薛涛一手抱着一大捆野沙棘,一手拎着半篮甘松,抬眼就见段文昌立在斜阳里。他身后晚霞漫天,无数初黄的草茎在风里流光闪烁。她匆忙把沙棘和甘松塞到小蛮怀里,快步迎上去。

“墨卿。”

“薛涛。”

两人对面站定,异口同声说,然后都笑了。段文昌看薛涛,真正荆钗布裙,脸上少女的丰腴已经完全褪去,原先生机飞动的双眸沉静了,在看到他的一瞬,却又盈**起亮光。段文昌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再上前。

薛涛看段文昌,穿着常服襕袍,昔日公子如玉,如今也添了丝落魄沧桑。

“从长安来吗?”她笑问。

“嗯。”风很大,把段文昌的谎言从嘴边夺走。

“逆贼反叛时你在长安,便是忠于朝廷,可有授官?”她将段文昌延入屋内,笼上火问。

段文昌避而不答,只说:“武元衡要来西川上任了。”

“哦?他是个怎样的人?”薛涛问。

“武后的曾侄孙,为人雅性庄重,进退有则,坚正有守,西川有福了。”段文昌微笑道,“他还是大唐第一美男子,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过他的德政,也读过他的诗,瑰奇美丽。还是美男子?那真诗如其人。”薛涛笑说。

段文昌念道:“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这是武节度使在来蜀途中所作。”

“路半嘉陵头已白……”薛涛沉吟,“新节度使怎么这样忧虑啊?”

“可以理解,韦太师镇蜀二十一年,文武官员、西川百姓,都只认他为主。而且那高崇文说是卸任,却滞留成都不走,接任这样一个满目疮痍、强将统治的西川,他怎能不忧虑?况且,他在长安时已贵为宰相,换了别个,谁人肯来?还记得那个惧不莅蜀的中书侍郎袁滋?”

薛涛点头叹息,段文昌继续道:“连朝廷都知道艰难,武节度使离开长安时,天子亲自上安福门送行,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