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屋内点了盏小小的油灯, 旺叔已经睡下。
洛绒札姆像条小尾巴,一路跟着时序,两人全程不说话, 只比划手势。祝今夏猜测, 大概是怕吵醒老人家。
她定睛看两人比划, 奈何看不懂一点,偏偏他俩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默契十足。
她别开眼, 不去看了。
没想到两人一边比划, 一边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祝今夏坐在炕上发懵……这是把她给忘了吗?
藏式客厅四面都环绕着长长的炕, 炕上铺着色彩浓郁的织物, 白天可以盘腿坐在上面,夜里也能当床睡。
她一边犹豫是追上去, 还是坐在这继续等, 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四周。
除去长几和炕, 家里并无多余的摆设,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旺叔好歹做了几十年的校长, 家中境况竟与她今日拜访的贫困户相去无几。
愣了会儿神,两人又下来了,一人抱着床枕被, 原来是拿留宿用品去了。
祝今夏暗中打量叫洛绒札姆的藏族姑娘。
时序不爱聊自己,就连旺叔也只提过几次,更没提过洛绒札姆。
祝今夏看不出她的年纪。
来到山里,她就对年龄失去了判断力。山里日照强,人的肤色也更深, 顶着健康的高原红,再穿戴上色彩鲜艳的衣物配饰, 会显得成熟很多。
进屋时祝今夏跟她打招呼,洛绒札姆也只是笑笑,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跟着时序楼上楼下地跑了。
他们忙前忙后,她想帮忙,被时序一句“喝多了就老实坐着”给喝止住了。只得讪讪地盘腿坐在一旁,看那两人抖被子,铺炕。
“……”
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对她就是冷冰冰的拒绝与命令,对人家就是轻言细语,默契十足。
“拉过去一点。”
“听说昨天山上下雪了?”
“没冻着就好,记得给旺叔多加件衣服。”
全是时序在说话。
嘁,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人也说得那么起劲。
“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门,别跟刚才似的。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还没吃够?”
女孩子冲他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辫子。
这下祝今夏判断出来了,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笑里还有害羞和稚气在。
他俩在互动,祝今夏看他们眉来眼去,多少觉得自己是颗电灯泡,两百瓦那种。干脆倒在炕上,背对他们,闭上眼睛睡觉。
……耳朵倒是竖的尖尖的。
可惜他们没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床铺好了,木质楼梯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回了二楼。
祝今夏想回头看看是谁走了,还没动,有脚步声靠近,赶紧屏住呼吸,继续装睡。
下一秒,有人抖开被子,轻轻地盖住了她。
这下也不用回头了,不可能是别人。
她面对墙壁,小心听着他的动静。
“睡着了?”
她没吭声。
“心够大的。”
他笑了一声,在旁边的炕上睡下来。
半天没动静,祝今夏悄悄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见时序躺在隔壁炕上,头朝她这边。两排炕呈L字型,他离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还晕着,那猪肉醸的酒度数是真高,这会儿胃里还发烧,口干舌燥的。
转头看见长几上有水壶和杯子,她伸手去够。
“喝热的。”
冷不丁一句,吓得她手一抖。
那边炕上,时序坐起身来,拿走水壶,拨开屋子正中的火炉,放了上去。
炉火带来淡淡的柴烟味,勾起一阵迟来的反胃,祝今夏心道不妙,拔腿就往外跑。
终究是逃不过蹲在院子边上大吐特吐的命运。
来的时候没注意,吐到一半,才发现院子里居然养了牦牛,其中一头黑的就在她旁边。
此刻,它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尾巴一甩,凑上来看她,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
祝今夏吓一大跳,朝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好险没坐在呕吐物里。
身后传来时序的脚步声,她赶忙抬手:“别过来!”
“喝酒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时序说,“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
“吐完了?”时序把刚热好的水塞她手里,“吐完漱漱口。”
知道她好面子,他起身走了。
等到祝今夏漱完口,钻进屋子,时序已经又躺在炕上。
她悄悄钻进被窝里,闭眼半天睡不着,又重新睁开。
“你睡着了吗,时序?”
“嗯。”
“睡着了还说话?”
“梦话。”
她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朝那边挪了挪,“醒了就说说话呗。”
“我跟喝醉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祝今夏就当没听见,“我以为旺叔一直住学校,原来他有家啊。”
“谁没有家?只是回的少。”
“也是。”祝今夏望着天花板,要不怎么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旺叔住二楼吗?我们来那会儿已经睡着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了不少,最后忽然来了句:“那洛绒札姆呢?”
时序缓缓睁眼,“札姆怎么了?”
“没听你说过她。”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末了,还是解释给她听,“札姆跟我和顿珠一样,也是旺叔收养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个。”
“最小是多小啊?十八,十九?”
“十五。”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来的如释重负?又为什么如释重负?
“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亲的,一见你就手舞足蹈,高兴得不行……”
短暂的沉默。
时序问:“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札姆不会说话。”他平静地说。
旺叔收养札姆那年,顿珠还在读小学,而时序已经去北京上学了。春节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孩,旺叔说是在雪地里捡到她的,冻得浑身青紫,连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医院抢救半天,人是活下来了,就是高烧烧坏了声带,后来都不能说话了。”
所以他们全程不太说话,比划手势,并非是因为旺叔睡着,怕吵醒他,而是因为札姆是个哑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为这样的交谈方式已贯穿札姆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