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去与归来(第8/9页)
“解放啊,说句实在话,你不能老这么想了,也别把精力老放在儿子身上了,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当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儿子们的事情,你尽到力了,后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势,你是党员,要有带头性,让村里的群众和你的同志们知道你不情愿儿子去保家卫国?还把儿子调来调去,怕儿子有闪失,你这个党性就有人会质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半路出家的党员哩,要牢记这一点啊,你虽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实,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这话俺不爱听!咋了?俺为了新中国打成这个样子,俺的党员和战斗英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俺出身咋了?俺当年是打过解放军,可俺哪里知道解放军是个啥?俺原本还以为是土匪那。俺打鬼子的时候连共产党是个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还是正规军?是骑驴还是骑大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么错?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没人问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这笔帐算在谁的身上?算在新中国还是台湾那边?俺家有盼儿前些日子也这样挤兑俺,这些天俺的心里憋的慌!”
储健被老旦一通没头没脑的牢骚惊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门掩了,低声对老旦说:
“你犯了疯病么?大白天你乱叫个啥?俺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亏你还是个党员,俺看你不配入党,也不配当村支书,你的思想有问题!咋了?你稀里糊涂的打解放军,你还有理了?有多少原来在国民党部队的都起义过来,你当年为啥就没想想?说你脑子不够使你还跟俺犯倔?你是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的,不是主动起义过来的!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么?打鬼子有了功劳就要跟党和国家算帐了?老子当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谁要功劳了么?你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废,你身为共产党员这是应该的,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真奇怪?是谁批准你入了党?还说你儿子挤兑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觉悟已经比你高了!你要是在县委会上敢这样乱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当成肃反对象收了!而且俺第一个不放过你!你这个笨鳖!”
老旦沉默了,储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儿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该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里面的那层忧虑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你看见了么了?去年肃反还是好的,我们处决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现在那?我发现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结论的人,甚至都在咱们县政府部门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来枪毙。这里面就有不少原来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咱们这边还好,穷乡僻壤的没有那么多肃反对象,上个月我去开封,你知道公安部队在开封杀了多少人么?一个小小的开封,就枪决了上千人,这一千多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么?有那么反革命么?大量尸体就暴尸在城外,野狗叼着人的肢体跑来跑去,我经历过最残酷的反扫荡,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我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是政治!是残酷的政治!你懂么?你这点子英雄历史,放在变革的政治社会里不值一提,你懂么?
“俺知道你心里面有时候委屈,也惦记儿子,可你不能不进步啊,你刚才说的话俺只当没听见过,你要是和别人乱讲,俺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储健说罢欲摔门而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县政府来,他没说名字。”
“老首长?奇怪了……”
当肖道成身着一身呢子军服出现在他面前时,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后是同自己一样遍体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老旦几乎要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伸出单臂扑向他们,而后就被这两个亲密的同志搀扶住了。
“你个死老旦!我一直以为你光荣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
“陈岩彬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哪,只不过他在平壤的医院,你却在东北的医院,后来岩彬得了严重的血液感染,被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阎王爷都饶了他,你老旦还不饶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惊讶于老旦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旦,心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旦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高,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旦,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旦……咳……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作见证……”
当晚,老旦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的,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旦说到:
“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帐,我就要找象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