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鬼自瓶中生(第4/4页)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是,这些人必须严厉惩罚。要不这样吧,陛下,您先把他们关起来,等我从西突厥王廷回来,将他们带回大唐,依照唐律,严加处置,如何?”

麴文泰顿时张口结舌。他沉默地盯着王玄策,脸色潮红,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屈辱。王玄策面带微笑,和他对视着。

“陛下,”玄奘急忙道,“可否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麴文泰道:“能听法师讲法,乃是弟子的无上荣幸。”

“昔有一人,养育七子。”玄奘道,“一子先死。此人见儿子已死,便欲将其尸体停置家中,自己携其他六子离去。有邻人见到,问之:生死殊途,你应当将尸体远远地埋葬,为何将死者留在家中,生者反而离去?那人听到,暗中思量:人死之后,的确应当远埋他处,可我用什么方法把他拿出去埋葬呢?看来必须再杀一个儿子,便可凑成一担挑出去。于是他便杀了一子,将二子放在担子两头,恰好平衡,担出去埋了。”

这个故事一讲完,麴文泰禁不住苦笑:“法师,世上哪里有这样愚蠢之人!”

张雄也惊讶:“是啊,这委实不可思议。此人太过愚蠢。”

玄奘道:“此愚人并非别人,正是陛下您啊!”

张雄为了缓和气氛,正在凑趣,顿时不敢再说了。麴文泰大吃一惊,忍不住苦笑:“法师何出此言?”

“两位王子相继死去,此中缘由,陛下您难辞其咎。”玄奘淡淡地道,“然而死者已矣,对于陛下而言,当远葬山陵,召集众僧做法,超度亡者升天。一为死者灵魂安息,二也为陛下清赎罪孽。可陛下怎么做呢?迁怒于亡隋流人,斩杀六七十人,这岂不是正如那愚人一般,为了两肩的平衡,不惜罪上加罪,杀子成担吗?”

“说得好!”王玄策叹服不已,“法师,早在大唐时就听说您的名声,弟子学的是儒家,颇不以为然,今日一见,实在是叹服啊!”

麴文泰早已呆若木鸡,凝望着大殿外的虚空,忽然一声惨笑:“法师,弟子受教了!杀子成担!哈哈,杀子成担!我那两个儿子,当真是死于我的手中啊!”

麴文泰老泪纵横,竟然在这大殿里号啕痛哭。

朱贵侍候在身边,眼见麴文泰哭成这样,也伤心不已,走上前:“陛下,您身子虚弱,还是回后宫歇歇吧!”说着命几名宫女把他搀扶了起来。

麴文泰拭了拭泪,长叹一声:“太欢,把那些人放了吧!”

声音凄凉不堪。这半日的时间,麴文泰竟仿佛老了十多岁。玄奘默默地望着他,看见他的头上竟然多了一些白发。

麴文泰正打算走,欢信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陛下!陛下!焉耆有国书送到!”

麴文泰愣了愣,又蹒跚地回到王座,命欢信将国书呈了上来,他展开羊皮卷轴一看,顿时脸色灰白,呆若木鸡!

张雄急忙道:“陛下!”

麴文泰呆呆地想了想,把国书交给欢信:“拿给大将军和大唐使者都看看。”

众人一愣,连王玄策也有些不解,焉耆给高昌的国书,为何会让他这个外国使者看?

欢信将国书递给了张雄,张雄一看,脸色也变了,神情复杂地又交给了王玄策。

王玄策展开看了看,焉耆使用吐火罗语,高昌使用汉语,因此国书是用两种语言写成,事实上王玄策作为右卫率府的文职官员却出使西域,正是因为他对西域诸国的语言极为精通。

王玄策看完,脸上却一片平静。

麴文泰朝着玄奘苦笑:“法师想必还不知道焉耆人发来什么国书吧?龙突骑支向本王宣告,三国正式对高昌宣战,丝绸之路暂时封闭。”

张雄霍然而起:“陛下,臣去交河城,势必将焉耆人挡在国门之外!”

麴文泰流泪不已:“太欢,德勇已经去了,你若不在,王城谁来镇守?再说了,三国联军多达八千人,便是我高昌举国出动,也不过五千之数,若是龙突骑支将我国的大军吸引到了交河,然后出奇兵横渡沙漠来攻打王城,那又该如何?”

张雄心有不甘,却终究无可奈何。没办法,实力悬殊。高昌与这三个国家分别相比,实力相差并不大,甚至还略有胜之,但三国联军,那就远远不是高昌所能及了。八千大军,在西域诸国已经是无可匹敌的兵力。

麴文泰殷切地望着王玄策:“贵使,大唐和我高昌一样,都是汉人之国,这么多年来,中原衰微,汉人在西域备受夷狄欺压,如今大唐雄视天下,还请贵使看在汉家血脉的分上,能出手助我高昌啊!”

王玄策默然片刻,拱手道:“陛下,我大唐当然希望西域安宁,可我此次是奉旨出使西突厥,我皇并未允许我插手西域各国的纷争,便是我有心帮您,名不正言不顺,该如何做才是呢?”

麴文泰求助似的看着玄奘,玄奘左右为难,却知道自己不该插手这种国家大事,只好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捻着念珠念佛。麴文泰无奈,只好问王玄策:“贵使,那要如何才能求得大唐的援手?”

“陛下,”王玄策道,“扫平三国之患,对我大唐而言不过是挥手间的事。但是陛下与西突厥关系匪浅,在你高昌国的每一座城池,如今都驻有西突厥王廷的吐屯,每年从您这里征收商税,同时也监控着国中的动向。我大唐若是插手,让统叶护可汗知道却颇为不美。”

麴文泰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上算是西突厥的属国,若是求大唐援手,就等于对西突厥的背叛。王玄策特意提到吐屯,便是在说,你给西突厥交着税,碰上事却让我大唐帮忙,这是什么道理?他甚至在微妙地暗示自己驱逐吐屯,做出向大唐效忠的诚意。但这么重大的国策问题,连麴文泰也不敢擅自做主。

大殿里一片沉默,麴文泰忽然惨笑不已:“想我麴文泰,少年时手握大军,纵横西域,三十六国无不俯首。即便有逆贼篡权,国破家亡,也依然能扫平叛逆,重振高昌。可为何……到老来却一日之间痛失二子,内外交困?这是为何?到底为何?”

他猛地一声大吼,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摔倒在了王座上。

众人大吃一惊,一起拥过去呼唤,少时宫中的太医也急匆匆地跑过来,当场急救。过了好半晌,麴文泰才悠悠地醒转过来,左右看了看,眼中老泪纵横,握着玄奘的手道:“法师,人生八苦,为何要让我一一尝遍?”

玄奘却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