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 谁能豢养凤凰(第2/3页)

来凤鸣站起身来,回到房间。

来潮上来,同她打招呼,叫了一声:“小姐。”

昏黄的镜子映出她的脸,她的嘴唇被她咬破了,就像一朵被雨浇湿了的花朵。

“我有个同窗,屋里是开裁缝铺的,听说小姐……要办大事体,就买了件礼物。”

他仍然是原来那样恭顺、谦卑。

他又道:“我不大会买东西,小姐若是不欢喜,丢在一旁就好了。”

“你的东西,自然样样都好的。”

她打开那个盒子,里面并不是什么老裁缝店的东西,而是一件洋装,裙摆繁复绮丽,缀着的珍珠,让人目眩。

“我穿来你看!”

她去了屏风后面,他赶紧想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等着。”

老旧的屏风,用银线绣着凤凰栖梧桐,能看见女子柔婉身姿,一些晕黄的影子。

楼下传来声音,那是仆妇和丫鬟们走来走去,她们随时会上来,一旦被撞见,他、他们都会万劫不复。

来潮却不知为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凤鸣穿了好衣服,她从未这样美丽过,腰肢极细,脖颈细长,嘴唇上是一抹艳极了的红。

她日后极其擅长用一个眼神,一个媚笑,让人心驰神往。

可那时候,她还是那个倔头倔脑的大小姐,她甚至是第一次擡起自己胸脯,洁白如同一捧新雪。

而站在她面前,年轻英俊的学生,一贯老成,此时此刻却呆傻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盛满了惊艳,连耳朵都红透了。

“那日,你讲要带我走。”她轻声道:“是真的么?”

我手里有一些钱。

我想跟那个塑料厂的老板合作,直接入股,开一家更大的工厂。

做杯子、碗、盆……更多更多的塑料制品。

它们成本低,以后走向千家万户,一定会卖得很好。

到时候我们有钱,可以在上海安家。

过想过的日子。

来家已经腐朽,你根本不想接管它……

我们一起过想过的日子,好伐?

风雨吹打着花枝,摇晃了残红满地,顺水漂走。

7

黄梅天过去后,来家出了一桩大事体。

来老爷子,因为家里大小姐嫁人,嫁妆不丰厚,特地去来家祖宅,借了一些头面首饰。

来老爷子这一支败落了,来家嫡系还昌盛。

金银首饰,都是老物件,价值连城。

其中有一件,据说是前清王府里老福晋的凤冠,之前有人花五百两银子买,来家不卖,就是传家宝。

结果,全部都丢了。

来凤鸣结婚的前三天,夜里黑布隆冬的,有仆妇起床,在小姐闺房下,猛地看见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大跳,叫嚷起来,所有人都惊起,急慌慌地赶过来往这边赶。

无数盏灯照耀下,才发现,竟然是少爷。

来潮那张脸,本身就白,此时在灯光下,竟恍然有一种白纸的脆弱感,仿佛风一吹,就破了。

首饰,就是在那一晚丢的。

宗族的老人们都来了,围着一群审问,来家家风清白,虽是养子,断不可出这样鸡鸣狗盗的东西。

来老爷一贯疼他,也上了家法,那孩子躺在地上,仿佛是血葫芦一般。

开始所有人都不信。

少爷一贯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没人说半个不好,在外面读了那么多书,更何况整个来家都是他的,他何必要做贼。

然而他就是不肯说,他为什么,大半夜地在小姐闺房底下站着。那些东西,又究竟卖到哪里去了?

于是接着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来凤鸣一概不知。

她道:“我老早就跟阿爹讲,猪皮贴不到狗肉身上,伊不听,个卯怎么样?”

连打了三天,就要去见官的前一夜,他逃了。

小燕青,轻功冠绝,只要给一砖之缝,就能逃遁。

来家人,气得报了官,可是世道多乱,日本人都已经打进来了,巡捕房哪有时间去给你找人去。

自此之后,没人再见过那温和有礼的小少爷。

青石板路上,也再也没有他欢快的脚步声。

来凤鸣从外面回来,见到父亲坐在宅院中间,望着院里的桂花树,簌簌地掉叶子。

他英雄一世,如今,也老了。

来凤鸣没有说话,只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前庭,才听见他说:

“我去蒋家,把婚退了。”

“以后,你便寻个上门女婿吧。”

他一直如此,当初来潮到家里后,他便再也没有教过她习武。

如今来潮走了,不管因为什么事情走的,

她又是他唯一的主心骨了。

来凤鸣压下眼底的热意,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

8

后来,来凤鸣带着父亲,举家搬到了上海,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大笔钱办厂。

赚翻了,又被合伙人骗,赔得血本无归。

嫁过人,又因为她是资本家而离了婚,为了自保,又嫁了个五十多岁的师长,她把他送走了。

等世道平稳了,她又回到蒋家里。

因为懂塑料技术,她当了厂长。

五十年,就这样在动荡不安中度过去。

她如愿从腐朽的深宅中走出去,见识了广阔的世界。

她的后半生再也不用因为没钱而惶恐。

她在全厂大会上,精神抖擞地讲话时,谁说这不是一种出人头地?

可是,她也一路,被父亲背叛,被合伙人背叛,被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背叛。

她一直在找来潮。

与其说找这个人。

还不如说,找一种执念。

她想证明,她自私自利,阴险恶毒。

但这辈子,不是没谁真心诚意的爱过她,她也不是从未真心诚意的爱过谁。

有那么一个人的。

9

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谁都想不到。

是他被关在柴房里,浑身鲜血淋漓,看向她的眼睛,仍然很温柔,那种悲伤的温柔。

她慢慢走过去,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阿弟。”她第一次这么叫他,道:“姊姊给你拿了药来。”

她自幼学了中医,家里人的病,都是她来看的。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被她扶起来吃药。

可是吃下那药之前,他突然说:“阿姐覅哭,是我欠你。”

他又说:“以后的路,阿姐要自己走,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药碗落在地上,白瓷碎响,被月光照亮。

她心中有多少激烈的恨。

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缺口,她给他一个耳光,说:“你不欠我的,你这辈子,又不是为了欠债活着的!”

“你走!走得远远的,你去出人头地!去过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