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第7/8页)

或许他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好人。

坏透芯的权宦。

但这辈子沈星经历过,一路陪着这辈子的裴玄素种种,她抱膝。

沈星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苦。

比黄连胆汁都要苦的一生。

——他父母,还有义父赵关山,上辈子被挫骨扬灰了,高子文那些明太子留下的人做的。那时候他失去帝皇权位和大义,一度被重重压制。

她还记得当日,姐夫皱眉,但高子文等人说刺激裴玄素,也合该这么做。

不做也做了。

这些明德帝留下来的心腹老人,姐夫一向都很尊重礼让,不做也做了,最后只得让他们下去。

姐夫其实不赞同的,书房的灯亮了半夜。

那时候,姐夫很好。

其实姐夫一直都挺好的。

沈星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很可能那些春天的药,姐夫也是半被迫去做的。

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

他死时,眼里不是遗憾,没有对权力和英年早逝的不舍,而是释然和难受。

姐夫很可能是为了明太子的遗志而活的。

姐夫这人很重情,妻子可能等同于他生命之重,但明太子的恩情和抚育之恩,高于他的生命和一切。

神志不清的最后,喃喃姐姐小字半夜,偶尔混沌几声四哥,最后才咽的气。

但可惜那个时候,局势如同一台绞肉机,辘辘向前,不管是谁,上去了就停不下来了。

裴玄素的父母被挫骨扬灰。

上辈子义父死得也更惨,信息稀少,沈星只恍惚听见传言,义父有可能不是全尸,可能五马分尸,需要缝补下葬。

那时候的裴玄素该有多绝望啊!

甚至韩勃也重伤过,险些没命。

他还遭遇过多次背叛。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外人看来,悍然权宦,玩弄权术,每一次以为他要失败身死了,每一次都绝地翻身,迎来更大的胜利。

提辖司、朝堂、神熙女帝、明德帝、永贞帝,在他手里每个皇帝都不长命。

直至收执半朝,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不提他和外甥的事。

他的每一次,又有哪次是容易的?这辈子沈星经历过,知道上辈子那人每一次天气变化旧患复发痛得起不来,有些旧患是怎么来的?

那些阴沉冷漠喜怒无常,和重重骇厉手段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伤痛?

那一道道大大小小被他刻意抹玉容膏淡化的疤痕之下,底下真正的创伤究竟是什么?

沈星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在重阳宫做那事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他手臂外侧一刀刀的划伤,皮绽肉翻的锋利刀疤,很长很深,很多条并排的,整条左前臂外侧都是,可能有十几道。

右边手臂也有,但少些,五六道。

后来,她终于被他睡服。

有时候,两人关系还算缓和的时候,她问了一次,这些让人胆战心惊的疤痕怎么来的?

他淡淡说:“自己划的。”

“蚕室出来不久的时候。”

这辈子,抱膝坐在花坛上的沈星,想起那天午后他那句没什么表情的淡淡回答。

她却突然想起了这辈子裴玄素下大狱的时候,她探监,他往自己手臂划的那几道伤口——幸好被韩勃打掉了匕首,划得不深,他皮肤好,没留下太多疤痕。

沈星心脏不禁缩了一下,为伤悲那些经年过去还皮绽肉翻的深深自残刀疤们!

该有多痛啊!

不仅仅身体,还有他的心!

下午的阳光刺目,沈星坐下树下的花坛边上,树荫挡住她,可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有泪意上涌。

沈星这辈子亲眼看见裴父的剥皮楦草之刑,还有裴母曹氏死不瞑目被破席一卷丢弃到乱葬岗的赤裸尸身。

不知道,上辈子的他,是怎么捡回父母骸骨的?

她从小见得多了,从蚕房净身出来的,没一个不是死去活来的。

尤其是,当时越懂事,年纪越大越接近冠龄的,遭遇越惨,原来自尊心越强越天之骄子的。

可那一道道刻骨铭心让人胆战心惊的刀疤,还只是个开始。

后面,明太子龙江真相、手刃宣平伯府裴家血亲、赵关山怀疑分尸的惨死、父母戳骨扬灰,身边的人死伤无数。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连身体都残缺、简直难以想像他心里阴暗面积的男人。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

是的,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兜兜转转,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辈子,裴玄素好多了。

两人也再续前缘,在一起了,很幸福,很甜蜜,沈星从很多私密的动作和小习惯,也真的确定他就是“他”了。

但前生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了。

感情稳定、甜蜜之余,她忍不住想起了前生那段失落时光。

六年时光,她和他的小半生。

他遭遇惨绝阴暗,阴沉喜怒无常,有很多坏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

深深的,篆刻在了沈星的心坎上。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抹不去放不下。

其实沈星在心里已经基本两辈子的裴玄素合一了,成了一个承载了她两辈子的感情的崭新的他。

但她还是悄悄在心底,给前生那个阴柔尖锐又性格鲜明的他,留下了一个小块小小的身影。

前世懵懂的爱,跌跌撞撞,这辈子才猝然发觉自己的爱和心。

在绣水大河南岸,杜阳卢府之后旧马厩客栈的那个地牢爆炸附近,她突然发现他好像也对她有些感情的。

沈星今天记忆翻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上辈子的他,也曾经爱过她吗?

可能会觉得有些无意义,但心里就是有一种执念,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

沈星一直抱膝坐在花坛,无声盯着阳光下的青砖墙在出神。

徐芳他们换了两轮回来了,不过见她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搅她。

她一个人坐着。

一直到裴玄素喊她:“星星?”

沈星回神,急忙回头。

诏狱那边,裴玄素一身银白金绣金的滚边冰丝蟒袍,身披遮阳描金黑披风,半下午的风炎热,扬起他的下摆和披风,在涌动。

他也没有带很多人,出了厢房之后,问了沈星,就转身快步往这边而来。

穿堂过甬道,越过一道月亮门,便见她抱膝坐下树下的花坛,高大的黄杨树,有些野蛮生长的花坛草木杂花,一点紫一点粉白,狗尾巴草蓬松。

她抱膝坐着,显得特别小一个,让人心生怜爱极了。

裴玄素三步并作两步,沈星已经站起身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别等了,先去睡一下,今晚可能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