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顾惜朝款款走入监牢之内,小小的天窗不足以提供光线,纵使大白天,这里也点着油灯,空气闻着便有着一股油脂燃烧加上不见天日的灰霉味。
他来前,牢头自然是用水冲刷过秽物的,不算特别难闻,但也更添了一份潮湿。
捕头领着他往里走,几个小隔间里,关押着受了刑的教徒,躺在单薄的床板上虚弱的呻·吟。
“顾大人,这几人在教内只算得上打手,武功有些刁钻,仿佛是受过统一的训练。”
虽然气味不好闻,但顾惜朝也恍然不觉,扫过那些凄惨的身影后,继续抬脚往前走去。
“他们在教内具体做的什么事,手里有无人命?”
“自然是有的,红花教专门往穷乡僻里,交通不便的地方传教,这些打手便被派去恐吓威胁做些脏活。这是他们能交代出来的所有人名,头上管事的三五个,还有平日来往得多的,共是四十二个教徒。”
“可交代了窝点?”
“这些人就和市井流氓一般四处流窜,没有具体的藏身之处,不过也有城内城外的宅子聚集。”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深处。
藤颇塔吉的牢房在最里面,她的床板上还有褥子和枕头,虽然都已经板结陈旧,但她的待遇的确要好些。
她早已听见了顾惜朝的脚步声,盘腿坐着,一下一下地用手梳理着自己满头乌发,将卷卷的长发编成粗粗一根发辫。
牢房们被推开,顾惜朝施施然坐在牢头搬进来的椅子上,在逼仄的三面石壁中与她面对面。
藤颇塔吉还笑得出来:“顾大人。”
顾惜朝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如今已经身陷囹吾,难道就这样一心求死吗?”
藤颇塔吉素面朝天,更显得高鼻深目,几日下来,她的眼窝和脸颊都微微陷下去:“大人,你不会不知道,这天下间有的是比死更痛苦的事吧?”
顾惜朝看着她盘腿坐在牢房中的模样,安然如同佛像,脸上的阴影分作几块,如同那些被胡人车队裹着绫罗,从沙海深处千里迢迢运来的木塑,只是在这地方,使得她身上那些绚丽斑驳的彩绘都褪尽了。
顾惜朝悠悠道:“你是乐舞伎,七八岁来到中原后就颠沛流离,若不是消了籍又开了喜春坊,恐怕也和普通伎女下场一般无二,你如今的生活来得如此不易,又为何要搭上红花教,白白葬送自己的好日子呢?”
藤颇塔吉莞尔:“看来大人将我的来历查的很明白了。”
她态度甚至称得上是很爽朗:“顾大人,我是一向懒得像你们这些聪明人一样说起话来弯弯绕绕,你说的不错,我是一心想着要过好日子,不然何必折腾半辈子,只是天底下没有事事如意的道理,如今成了这样,非我所愿。”
“你是想说,你也是受人胁迫?”
“不是,虽然大眠花粉这件事并非我能做主的。”她出乎意料的一口反驳了顾惜朝的话。
“大人既然知道我是乐舞伎出身,怎么没查到我是如何来的呢?”
她忽然把话题又绕了回去,顾惜朝脸色都没变,尽管这件事听上去已经牵扯到了王府:“你是当年古契国随着使团来到我朝的。”
古契国在十几年前听说就灭国了,当年古契国王子公主来朝献舞,其实也是借兵,千里迢迢白来一趟,使团内竟然有刺客,当年朝廷也很乱,正是广燕王和太后争位的时候,乱成一锅粥,王子公主听说是被赐死,又听说是不见了。
广燕王失了皇位,纳了个古契舞姬,没了兵权败走出京,那个舞姬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听说死得很早。
这两个孩子就是王府的双胞胎兄妹。
顾惜朝的脸色微微冷了些,虽然早有预料,但十几年前的事情草蛇伏灰到如今,阴谋的阴云仿佛已经来到王府的上空。
“不错,我来时不过八岁,说不了一句官话,如今我已经二十七,但仍然能梦见家乡。”藤颇塔吉悠悠叹息一声。
顾惜朝保持着沉默。
藤颇塔吉反而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有一些黯然的神色来:“有时候说来也奇怪,我以为我早已经忘了,可是等我回过神来,我居然还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把到手的一切葬送,我明知他们或许是在利用我,或许我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可是我……”
她顿了顿,看着顾惜朝说:“所以顾大人也不必将我当成被红花教迷了心智的教徒,我不信他们,只是彼此相互利用罢了。”
顾惜朝几乎忍不住想要叹气,他倒是宁愿藤颇塔吉是教徒,教徒尽管愚昧,但一旦打破心防,自然能从嘴里撬出东西来,藤颇塔吉这样毫不顾忌地冲他和盘托出,除非上重刑,不然像她这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既然如此,那么便给我们省些力气吧,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能说的不多,大人,就如我之前说的,我和红花教只是相互利用而已。”她笑了笑,又说:“顾大人有心,不如从头查起。”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她两眼,转身离开了监牢。
王府陡然加重了对民间红花教的追捕,十日间,官兵拘捕红花教教徒两百多人,与教徒有收尾的也抓了几百人,缴获了许多尊麟主娘娘神像,城内城外风声鹤唳,花街柳巷一时遭到重大打击,变得前所未有的萧条起来,连大街上都不复平日热闹。
“她要你从头查起,你就查好了。”王府书房里,姜子靥笑着说,“我倒是不介意。”
“别胡闹,她不过是在挑拨离间罢了,惜朝,你也不必瞻前顾后,不管红花教对这个女人有什么后招,也得她有命在,不如杀了了事。”王爷扫了自己的胞弟一眼。
双胞胎的血脉问题先前一直被鄙弃,姜子靥不在乎,如今事情既然和十几年前的事情有关系,他心里反而对亲生母亲那边产生了一些好奇。
但是既然兄长对此很介意,那他自然也是从善如流。
其实他和王爷心里都颇为明白,这个藤颇塔吉恐怕是当年古契国公主的旧人——姜子靥的母亲并不是舞姬,而是古契国的公主,只是为了避祸才隐瞒了身份,只是也许她始终思念着故国,生了孩子之后,很快就香消玉殒,广燕王后来身体迅速衰败下去,也有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