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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该早点跟春花结婚。为自己留个后,存留一点念想。每每想到这儿,我便感到钻心的痛。现在我看到梁根的儿子梁廷俊和他的女儿梁玉时,心中悲喜交集。春花要是生下我的孩子,应该比廷俊还大,我的孙子也该比梁玉大呀!此生的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唉,小伙子,我给你讲这些,你不要认为我梁草是老不正经啊!你不知道当兵那个苦闷!从战场上下来,休息好了,就想女人,想找女人生个娃,哪怕死了总有我的骨血在嘛!但我们这种穷兵娃子,哪有钱找女人。我就只好那样了,自个儿娱乐吧。脑袋里把春花不知想了多少遍,她的眼睛、头发、手指或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睡梦里。有时在梦中跟她亲热,醒来湿了一片。回到蔷薇开满的家园,推门见一个青皮小子向我跑来,大叫,爹,爹!梦醒之后,那叫声仍在回荡,泪湿枕边无人知。我就一个劲想春花啊,想狠了,只有借二两烧酒扯自己的头发。我这头发就是那样一根一根抓扯掉的。看我这光溜溜的脑袋,连白发也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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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爹带着我们三兄弟正在开荒,我爹打算第二年春天在开垦的地里种玉米、红苕。我妈送饭来时说保长来过了,爹很是惊诧,忙问保长来干啥,妈便哭,哭得我爹不耐烦了,我妈才说,要娃去当兵!保长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们家要抽一个娃去当兵。梁勤说,当兵要死人啊!梁根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便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妈,仿佛是我妈要让我去当兵。

我爹把锄头一扔就往山下跑,黄昏时他提了一瓶玉米酒回来。他的脸已经喝得变形了,两只眼睛像两个燃烧的小火炉。我爹叫:梁勤、梁草、梁根都过来喝酒!这是我爹第一次叫我们喝酒。我妈炒了一些下酒菜,一个人坐在暗处抹眼泪,然后轮流看着我们,从老大到老二、老三,又从老三、老二看到老大,看完了她便哭,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个都舍不得啊!我妈哭着,仍然用泪眼看我们,从老大、老二、老三,再到老三、老二、老大,一个一个从头到脚地看,她说,这些小手小脚都是我摸着长大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怎么舍得让你们去打仗挨枪子啊!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当兵啊!我爹闷声闷气地吼,哭个啥呀,把人心哭得乱糟糟的,不说你一个老婆子别人不要你,我这大男人人家也不要,偏要剐你的心肝抢你的儿子,有啥法喔!

过了一会儿,我爹又说:听说日本军队在什么桥边生事,然后占了我们的地盘,天下大乱了。这次招兵不是侯大爷打张大爷,是到很远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妈说,日、日本在哪里哟?没听说过。那些人长的是人样还是猪样?不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娃儿,守着自家的田地,跑到我们这些地方来干啥子嘛,这些龟儿子日的!

我爹说,搬到安家山的半山里来单家独户地住,就是想躲开下面乱纷纷的世界。前些年,哪里太平过!大爷之间打来打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一心一意种庄稼生娃儿过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现在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

我爹声音哽咽,梁根一个劲掉眼泪,只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连几天,我爹借酒浇愁,喝得东倒西歪。保长又来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妈面前,把她头上的黑帕取下来,叫我妈给他缠住眼睛,然后喊我们三个人在屋里跑圆圈,他喊停我们便停下。我爹说,照现在的顺序走到我面前。我们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从我们的脑袋上一个一个敲过,一字一顿地说:

点——兵——点——将,

点——到——和——尚。

最后一次,筷子落到我的头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揽在胸前。他的身体在抽动,我感到肩头上有泪水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我妈长嚎一声,双脚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已经明白父母的选择了。

我把我妈扶到门槛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来陪她。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爹敬酒。我爹鼓着血红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们一干而尽。我爹说,狗娃子,不管走到哪里,安家山永远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来!

我爹做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一带,孩童们经常张着缺牙的小嘴唱:点兵点将,点到和尚,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去做认定的事情。我爹就用这种方式,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点兵点将,点到和尚,终老也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后来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谁在逼他呀,他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游魂一样在树叶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变成这样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树上。我特别喜欢四川春秋时节的夜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听天地间轻柔的雨声,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声中靠在枕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当兵又是何种情形?我能活着回来吗?然后,又想春花,春花的脸和手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后交替呈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鸡叫唤醒。我爹拿着一根擀面杖追赶一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感到末日降临,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公鸡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边挥舞着擀面杖,公鸡在床角不动弹。我钻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鸡。我说,逮它干啥?我爹说,给你吃呀!我把公鸡放了,我说,怪可怜了,吃它干啥?我爹说,那也要逮住它,用鸡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气,再去追赶大公鸡。

我妈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妈的双眼肿得像三月的樱桃,头发乱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递到我手上,又给我披上衣服,一个劲地催我趁热吃,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我说,妈你也吃一个,一边将筷子递过去。妈说,你快吃呀,我们在家里想吃就煮,你离开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吃过蛋,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凑着换盐巴,或者放在那里以备客人到来。我执意要她吃一个,我说,就当我给您尽一份孝心吧,谁知道以后呢!妈的眼泪掉在碗里,声音哽咽地说,吃,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