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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清晨起床时,觉得又冷又饿。早餐时吃到了稀饭,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蒋国全说,梁草的脸上又有颜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时苍白得像死人。
自从我们登上秦皇岛,每天海面上都有军舰开来,部队源源不断地登陆。宁静的港口热闹起来。蒋国全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说,这么多兵过来了,肯定要打大仗。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我们的部队向守城的解放军发起进攻。我们的指挥官不敢轻易冲锋,只用大炮轰击对方阵地,占领了关外的两处高地。
我们守在阵地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易放枪。班长郑廷卫就给大家闲聊风水消遣时光,驱赶紧张的气氛。郑廷卫家住河南大别山区,当兵前是一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爷爷是个老童生,民国后科举废除,仕进无望,爷爷便研究易经,看起了风水,并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郑廷卫从小便给父亲背布包,布包里装着罗盘和一本万年历。郑廷卫曾向我们吹嘘,爷爷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看下的阴宅,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一天他爷爷、父亲和他一起喝酒,酒过三巡,爷爷和父亲吹牛取乐,父亲说某家的阳宅下是一处阴地,阳宅的主人住进去,夜夜睡觉时就做梦,梦见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来,用尖细的手指卡住他的颈,他张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声把自己吓醒。夜夜都做同样的梦,这人再也无法忍受,只好重金邀请他。他叫人从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个破席包裹的尸骸。主家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尸骸裹住,埋葬到村里的大坟堆,又照他的办法,将屋里的阴气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没有做噩梦。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我给自己寻了一处穴位,猜猜看何处最佳?父亲说,爹,明天下午我们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点走,怎么样?爷爷说,明天,孙子跟我走!
第二天,爷爷拉上郑廷卫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一处山窝,停下来喘气时,却见儿子立在一棵柏树旁,悠闲地抽着烟。爷爷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郑德品的儿子!爷爷指着山脊理着龙脉。郑廷卫说,他看见下方山峦如马似狗,都冲着这山头作揖,颇有万山来朝的气势。近处的地上,小石头如花似玉,晶莹可爱,果然是一个荫庇后代的好穴地。爷爷兴奋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我父亲郑朝谦却当头一盆冷水,不紧不慢地说,这的确是一方宝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锁住。那时,历代都有大户人家为争这块宝地,耗尽财力,枉费心机。六百年前,也是两位风水大师预测到这种结局,为了挽救生灵,两位大师便联手制造了通天铜锁,系住穴位中央。自此,无人能入住此地,这块美穴将永远是一个沉睡的处女,闪着召唤的幽光。父亲说后,爷爷大叹,知我者,吾儿也。儿对风水研究至深,传之后代,不愁衣食,我死亦无憾,何求美穴哉!
父子两代在大别山区声名大震。私下里,爷爷教我算过开封、长安、洛阳、南京和北京的风水。对南京这一“六朝金粉地,十代帝王州”,他有高论说,此地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但自秦始皇破坏金陵风水之后,无大山可枕。加之地富民弱,耽于衣锦,溺于享受,只能成为文化之都,无法作统领神州的政治中心,自古皆为偏安朝廷,明代迁都北京,实乃朱棣雄才大略。辛亥革命后,时居广州,时迁北京,又迁重庆,国都不稳,国势难久,即便蒋委员长处心积虑,恐也难改天时地理。郑廷卫不敢再说下去,有人便叫他预测国共之争,谁主沉浮?郑廷卫故弄玄虚地说,自古江山易代,都在阴阳变化之中,郑家测得了一家的风水,难断一国的气数啊!
那夜天空漆黑得就像无底的深渊,冷风刮得人缩成一团。我们都抱枪而眠。在离我仅五六步的地方,有一只孤单的蟋蟀在叫着,连叫几声之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盼着同伴的回应,像夏天联成一片的鸣奏。但是,没有一声回应,蟋蟀们都在寒冷中噤声。于是它便再叫,等待它的仍是死一般的静寂,它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寂寥又哀伤,但它仍在叫个不停,似乎在为死去的夏季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