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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醒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一觉仿佛真的睡死过去。蒋国全说,他梦中依然听到解放军的军号,红旗像血把天上地下都染得通红,他问我这梦预兆什么?我记得郑廷卫说,梦见血表示有大好机遇降临,郑廷卫还举例说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大将蒋琬在出山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流血的牛头向他飘来,不久他便因诸葛亮的推荐恭列朝廷,位置显赫。蒋国全的脸上大放异彩,成天都吹着轻快的口哨。

临时拉来的士兵很快扩充到王耀义所在的团,但王耀义不再担任团长,他被调往师部做参谋。王耀义来向老部下辞行,他抱拳向大家作揖,连说对不住大家,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要大家以后打仗要多留些心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后便抹泪要走,蒋国全说,团长你把我们从南方带出来,还得把我们带回去!王耀义说,我以前是个粗人,只知道按命令行事,唉!兄弟们多保重!王耀义又说,蒋国全,你也是老兵了,该轮到你当班长了。郑廷卫下到你们连做连长,以后大家要抱成一团,共求生存!

王耀义走后,新团长江尚怀很快便来了,他是师部的参谋,据说很受长官的赏识。同江尚怀到来的还有大批新兵,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因为守城军长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本城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到部队里服役,否则,一律不供给粮食,让他们像老鼠一样饿死。眼下,原平这座小城老鼠长得奇大,饥饿的人尚且得不到粮食,老鼠一旦出现就会被围打,熬成又浓又稠的肉汤喝掉。吃过鼠肉的赵兴中是一个年龄满四十岁的男人,他一来便向我们讲授老鼠的美味,听得我和蒋国全直咂嘴巴。然后他不惊不诧地问我:梁老弟,你知道老鼠为什么能长得又肥又大?我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粮食多?赵兴中一个劲地摇头,粮食这么金贵,哪有老鼠的份?是人肉养肥了老鼠,一个一个长得像狐狸那么大,比狐狸还精。我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死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国军和解放军的尸体,成了老鼠的美餐。每当战事停止的时候,雪原上的野物们便出动了,狼呀狐狸呀,最多的就是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尸体上串来串去,这些盲目的牲畜们并不知道,当它们把自己喂得又大又肥连行走都很缓慢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捕杀它们。

赵兴中一点也没有东北男人的气势,倒像一个南方乡下的穷秀才,脸型是典型的小白脸,还长着一双丹凤眼,两片红润的薄嘴唇。他能写一手好字,尤其擅长小楷,他写字比女人绣花还有耐心,往往一笔一画像在穿针引线,一埋头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经常受到蒋国全的呵斥。蒋国全说,看你那双手哪是拿枪的,女里女气的样子。赵兴中却不急不恼地,经常做成兰花指的形状,说这上面有墨香,哪有杀气?蒋国全说,就凭你这些细指头,连老鼠都抓不住,别说打仗了!赵兴中嗫嚅着争辩,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人就要逼死了,还逮不住一只老鼠?

赵兴中经常向我们炫耀他有一个曾经让中国子民膜拜的姓氏:爱新觉罗。他说他流着与满清皇帝有亲缘的高贵血脉,要不是因为辛亥革命,他的母亲还会在亲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照旧会将每一天的光阴消磨在笔墨上,他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秀才生活。他说他对权力一向深恶痛绝,但对权力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充满留恋。他毫不隐瞒他母亲是老亲王身边的一个婢女,垂老的亲王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找到了鲜活灵动的气息,这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老年得子的亲王对这个小孩倍加宠爱,从孩子细长的手指上看到了他纤细敏感的内心,便请教师给他讲授四书五经,同时严格地训练他写字。老亲王知道儿子无力同另外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儿子争斗,便一心教孩子学习书法以避祸。辛亥革命后,亲王老宅被新的地方头子霸占,赵兴中便带着老师给他取的汉名随母亲回到娘家小城,开了一家叫翰墨轩的商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法作品,请了一位伶俐的姑娘来守店,自己在商店里面的小屋摆了一方桌案埋头写字,闲时便给姑娘充当先生教她识字,最后教她完成了男女之事。夫妻俩奉母携子,在小城勉强度日。后来日本人在东北扶持了伪满政权,爱新觉罗这一高贵姓氏有回光返照的迹象,赵兴中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这倒不是她有多么憎恨日本人,有多强的爱国热忱,她从跟随老亲王就知道皇帝对这个处于权力边缘的亲王并不重视,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婢女。但赵兴中并不安心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一心想混出个人样来,便投靠日本人的“协合会”,为日本人写一些中文告示。国军占领原平后,在协合会的牌子处挂上了国民党维持会的牌子。赵兴中有时在维持会当差,业余自然去帮助老婆经营翰墨轩。直到有一天有人闯进他的翰墨轩,用枪挑落了他手中的笔,把他押到部队,穿上军装,这时的赵兴中成了国军部队年龄最大的新兵。

负责训练这些新兵的人伤透了脑筋,他们走路总是习惯弓腰驼背,怎么也难让他们昂首挺胸,出操时往往出左脚摆左手,看上去像一些可笑的木偶。为了尽快补充兵源,长官们不得不把他们编到缺人的部队,每一个人变成数字,充实了那些花名册。这些新兵有的说,等了十四年,一场空欢喜。有的说,我们流血汗,别人争江山。赵兴中没想到被拉来当兵,这才怨恨起国民党来,新仇旧恨让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有点男人气的话:“这些年日本人霸占了东北,我们没有看见国内什么党到这里来解放我们;日军一投降,你们就来了,还要逼我们打仗!”他的话遭到了长官的训斥,长官抚着精致的手枪说,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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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积雪逐渐融化了,春天仍然如期来临,野草疯长起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了大地。经过一个春天的精心准备,原平被武装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百姓被驱赶到固定的处所,尽管他们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开,长官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去应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现在如何保住原平,给蒋委员长一个完满的交代已经逼得守城长官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他只能不顾一切去保证战事的进行,至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是死是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总喜欢拿人与老鼠来做比喻,他说,人这个动物他妈的比老鼠还繁殖得快,只要城守住了,运一些女人进来,隔不了多久,满街都是鼠崽子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