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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争光问我,你说那位女演员唱得好吗?为了不败他的兴头,我说,比鸟声还好听,不过,叫啥名字?谢争光说,姓王,叫王红梅。我说你有点那个她。谢争光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一个劲地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我说,男人的那点心思一看就懂,我是怕……这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里。谢争光便不再言语,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我凑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名字:王红梅、王红梅、王红梅……

战场又有新的动向了。因为我们又开始行军,进行新的布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下半身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在想,要是敌人突然出现,我会不会举起双手投降?但眼下,只有跟着队伍走,跟着队伍才有希望,就像一片雪花与铺天盖地的冰层一样,才能形成力量——生的力量。

我们又到达另一个山头,有人说这是彩云山。我心想,又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鲜人挺爱美的,不是香草就是彩云。彩云山的确是看云的好地方,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流岚和雾霭极尽绚烂,把这里装饰成人间仙境。

李梓富和刘兴华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挖坑道。

我们把树砍下来支撑在坑道里,再用泥巴填好。坑道比外面暖和多了,我们一进入坑道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何顺诚说,再有一个暖炕就好了,像家一样。我说,班长也想家?何顺诚说,没有一天不想。何顺诚的眼睛红了,忙背过身去抹泪。谢争光进进出出都哼哼唧唧的,他在断断续续地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炊事员在坑道里给我们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辣汤,我们每个人都喝得很响,刘兴华和李梓富还带头舔盅子,大家伸开舌头往盅子里空洞地舔着,咂巴着又辣又香的嘴唇,大叫:过瘾,辣得安逸!谢争光的脸颊和额头、头发上都沾着酸辣汤。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喝汤时也显出他的稚气,脸上甚至还长着几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那位叫王红梅的女演员充满弹性的歌声为他揭开了另一重天,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在雪地里行走自如,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着军功章向她跑去,梦里也在念叨王红梅的名字。

彩云山之战,敌人照常先出动飞机、大炮,然后就开来了很多坦克,躲藏在坦克背后冲锋的是一帮黑咕隆咚的怪人!何顺诚说,我日他娘的,这些鬼子是烟囱里爬出来的吗?说美国鬼子是纸老虎,还有这种黑老虎吗?谢争光说,那叫黑人,是从非洲运到美国去的。何顺诚白了他一眼,日他老娘,像大猩猩!何顺诚大声说,弟兄们,等鬼子出来要像打野猪一样狠狠地打!李梓富挑选几个人去炸坦克,谢争光一听,马上叫,连长,我要去!李梓富不耐烦地说,去,你个小鬼!谢争光抱住李梓富的腿又哭又喊,连长,我就是为了争光才上前线来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呀!刘兴华为谢争光说情,连长,就算谢争光一个吧!李梓富说,好吧,你就算一个吧!谢争光抹去眼泪,大喜过望,说:谢谢连长!

谢争光忙着准备手雷和炸药包,我说,谢老弟,你还小,我替你去吧!谢争光说,梁哥,你知道,我要为王红梅争光,假如有机会,请你转告她。我说,这话你最好亲口对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何顺诚抱了一下谢争光,说,兄弟,多加小心!谢争光说,假如我没回来,请求组织批准我为中共党员,请向毛主席报告,我已脱离一个地主家庭,成为追求革命的新兵!何顺诚说,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向上级转告。

谢争光一去就没有回来。一些人在雪地里往山下翻滚,接着就看到坦克炸开了花,浑身着火的黑人鬼子哇哇大叫着从坦克里爬出来。据炸坦克的唯一幸存者肖光荣回忆,谢争光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当时,他把炸药包放在坦克履带上,很快就掉了下来,情急之下,谢争光只好选择同归于尽,他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喊一声什么,肖光荣说,他居然听见这个男孩大声高喊: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万岁!

只有我听懂了肖光荣的叙述,这位老兵后来在很多次报告中讲述了第X军第N师第9团第6连四位勇士舍身炸坦克的光辉事迹,以及谢争光的名字的由来,他同封建地主家庭的断然决裂,以及勇士最后的喊声。在很多报告和文献中,我没有读到关于王红梅的记载。这位新兵对文工团女演员的暗恋直接催生了一次壮举。

去年冬天,我在央视的“艺术人生”中看到记者采访老艺术家王红梅的节目。王红梅已是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最难受的便是朝鲜战场上的那段记忆,她满含热泪地唱了那首香草岭的歌,唱得像有一块石板压住胸膛似的艰难又沉重。她说,她至今还保存着一位英雄的军功章。但是,对于这位英雄的连队首长为什么要把军功章寄给她却大惑不解,主持人说,也许是英雄听过她的歌声,是她的粉丝。王红梅说,没错,没错,我当时是文工团的演员。后来,我给央视那位主持人写过信,请求他告诉我王红梅的联系方式、电话或通讯地址,主持人后来给我回信说,那次访谈后三天,王红梅便因肺心病去世了。看信后,我仰天大哭,哭得像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梁玉不停地抚着我的胸口,仿佛怕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我觉得内心有愧啊,没有完成谢争光最后的嘱托,王红梅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那天黄昏,我叫梁玉给我买了香蜡、纸钱,煮了腊肉香肠和水米饭,对着东方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说,谢老弟,快过年了,你也尝点肉味,吃几口米饭。烧这些钱就当我向你赔罪。我回来晚了,知道王红梅的消息也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又把主持人的信烧了,我说,兄弟,王红梅现在也去了你那个世界,但愿你们能遇见,你亲自告诉她那个秘密吧!

那天我们居然俘虏了一群黑人士兵,那些家伙黑得像大猩猩,只有牙齿白得耀眼,说话时仿佛一道白光在嘴里闪亮。何顺诚端着枪嘿嘿地笑,他说,日他娘的,长这么大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梁草,你个老兵油子,自以为见多识广,见过吗?我说,在缅甸见过晒黑的人,那些人连嘴唇也被太阳烤焦了。但这样黑的人,也没见过。何顺诚用枪上的刺刀对着一位肚子上缠着绷带的黑人俘虏,叫他:停下,停下!那俘虏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高高在上的何顺诚,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何顺诚说,说的就是你呢,停下!我说,他不懂你的话。何顺诚便用刺刀在他面前晃着,俘虏被吓坏了,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何顺诚用刀尖把他的绷带挑开,看了一眼,收回了枪,说,你,走了,走开!俘虏还呆在那里,我跺了一下脚,大吼,滚,快滚!那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前走了。何顺诚说,绷带上的血是红的,老子还以为这些家伙流的是黑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