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8页)

单一海驱车向山上野营驻地急驰时,内心像被攫住一样。他太压抑了,他觉得自己几乎被子老讲的那些话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把司机换了过来。在山坡上急速行进的吉普车,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会儿就蜿蜒到了驻地。

尽管老人的话只是一种猜想,可他真下意识的预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在战士间才有的秘密。自从有了这个猜想,那种急切进入这块遗址的想法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了,直到今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看到湛蓝的天空时,这种念头方又呼地燃烧起来,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压制着自己没有半点流露。上午是政治学习,他向指导员交待了几句,就一个人出来了。那一段路他走的急如星火,全身出了许多的汗珠子。现在凉风刚过,全身舒服得骨头节吱吱响。他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走向城堡的大门。那门只是两座土墙之间的一个缺口,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大门。因为他注意到只有这儿才寸草未生。他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感觉是在检阅。突然他又把腰下意识地挺直,仿佛城门边还立着个哨兵,也许就是那传说中的古罗马人,穿着汉族的衣服。并且是被汉族俘获的古罗马人。他们怎么来的,这么远,又是怎样在这里当起了战士。单一海的心中涌满了这些奇怪的问题。但他未作停留,任这些念头在脑子里晃悠。一瞬间,他甚至后悔,未曾向子老问及这些问题。未问别人,便等于给自己背上了一个疑问。有个疑问,总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像挑着一担水,却不知这水是那口井里的。他习惯边走边想,一走路他脑子就特别活跃,特别适于思考。走路和思考,对他是一种巨大的享受,可这种享受在他还未进入大门时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一双清晰的鞋印。那两行鞋印从大门口大摇大摆而入,又悠然而去。已被风吹软的浮土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哪!

可这人是谁?单一海有些突然的惊愕。

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

那行脚印行走的方向有些不守规则,蜿蜿蜒蜒地像是叹息。从那行淡淡的脚印上,单一海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偶尔驻足和呆呆仰望的神情。一个人的脚印就是一个人的表情哪!单一海在军校攻读时,读过一本关于脚迹方面的书。从那以后,他下意识地注意过许多人的脚印,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印迹上,他读懂了许多自己未曾发现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才是人最基本的表情。他下意识地保持着自己这一奇特的习惯。保持一种怪异甚至是独特的窥视方式,就像持有一种独特的认人方法和标准。

他跟定那行脚印,从土墙进入这座残缺的古城堡。堡垒内的阳光似乎被那些土吸走了一般,倏然暗淡了下来。单一海镇定一下,看准方位,摸出纸笔。他决定先不去理会那行脚印。这也许只是一个牧羊人的足迹吧!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但他忽视了这个牧羊人的羊群。他有种深深的冲动,描摹出这座城的每一点细微末节,并且尽可能找出一点实物,如果可能,他真想让自己的连队,把这座城挖地三尺。他想,肯定会有一些残矢或者那些战士的骨殖开口说话的。为子老提供一个可供判断和佐证的东西,也为自己。

他把那张绘图纸在图板上固定好。淡淡的微风哗哗地掀动着它,发出啪啪的带有金属质的回响。单一海很喜欢这种纸。硬韧光滑。一看就有种想在上面挥毫的冲动。他还有个私人的小毛病,凡属一些重大的材料或者标图,他都爱找来这种纸,用以实施个人的想法。他觉得,高质量的东西必须要有高质量的纸张才相配。一看到那种把高质量的东西用软不拉叽的白粉纸表现的行为,他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今天,他特意把那几张好纸拿来。他想,我肯定可以把这座城绘好,并且一次成形,永不改动。

单一海有这种能力,他比任何人都信服自己的本领。他在陆军大学指挥专业学了三年,此后又在司令部绘了三年地图,垒了三年沙盘。在十年间几乎绘遍了自己驻防地域的所有地图,并且差距仅万分之三。要知道,这是手绘呀!他的参谋专业几乎成了这个集团军参谋专业的标高。他可以用一把尺子,一只铅笔,当然还有一张上好质地的高标绘图纸,靠目测就可以准确地复述你随手指定的某类地形地物。但他天生不爱在平静的司令部机关闲呆,他用了一个不过分漂亮的借口,终于到了这个乙种师的168团当了二连连长。这个连长太悲哀了,悲哀到了一种连他的专长也一无用处的地步。战士们并不需要他做任何类似的表演。

他已有一年时间,收藏起了这种特殊的专长。

他在等待那种深深的从精神上覆盖一座山的快感。他拿出指北针,在图板上放好,对准大门。他迅速发现了这座城的怪异,城偏着西。也就是它的大门开得毫无规则,或者说,这座门并不是按传统的中国建城规则,天圆地方,四方四正,正东正西,不得有丝毫混差。而这城的大门,却是在偏西上。他有些稍微的惊奇,迅速走到门前150米远处的一座高岗上俯视,这座城竟只有这样一个偏西的大门,他忽然觉出一种深深的寒意和悲哀。这些守城的战士,只给自己留了一个门,还是战斗的门!也就是说,这座城和这些士兵永无退路。从一开始,他们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一个战士的标准:只有胜利,否则死亡。明白了这层含意,单一海脊骨间涌起阵阵寒意,他闭眼定神,似乎要从中挣扎出什么似的。他提笔疾画。仅片刻,那座城的轮廓和概貌便挪到了纸上,但中间却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把这四重城内的全貌用线条和代码全部画出来,他觉得那些传说中的战士,也许正在城内隐藏着。

他重又进入土城,这次他决定,凭直觉前行。在山上他已看出,这座城近似迷宫,四重内又是四重,似乎永无尽头,又似乎一步到头。所以,他那次与冯冉在城边上驻足良久,还是未敢轻易进入。他忽然想起那行脚印,是谁,竟敢轻易入内?

城内的土屋残壁已被风化,有的只剩高高的一堵大墙,中间却洞开着,风从中间跃过时,呜呜的如同吹胡茄。城内残垣密集,回音效果奇好,到处一片肃杀的低鸣,仿佛是一些绝音,夹着风尘,一点点地来回走动。单一海每走十多米,都用残石碎土,用自己的理解,在地上摆成一个小小的沙盘或模型,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在图上留下一片小点。他准备把全城用模型局部凸现完毕后,再进行详画。还有一个作用,他把这当成了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