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7页)

即使在夜色中,冯冉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他就有这种本事,可以从感觉上找准对方的表情。他稍微稳定一下自己,道:“我只是无意中知道的,并不是有意关注你。今天上午,那个叫女真的军医来连队找你,我直觉上你去了那片残迹,就告诉了她,并且要指给她路时,她竟说不用。我就明白你们俩人已去过那地儿好几次了。”

单一海心想,这个冯冉啊,就你聪明,嘴上却淡淡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呢?”

“我建议把全连拉到那片古城残迹前训练。即使不训练,只让大伙儿体会一下那种感觉也行。”

“为什么?”

“残迹首先是个古兵城堡,让大家找找古战争的感觉。同时我以为,应该让这些家伙枯萎一下,看看几百年前军人的气势,也许会让许多精神上失去战争的家伙们,发现点什么!”冯冉有些不连贯地讲着自己的思想,他以前只是潜意识地渴望去看看那个古兵城,可这理由讲出来时,倒像是在为自己寻找到的借口。

果然,单一海静默了。片刻,他才闪烁着白牙:“是你自己的主意吧!不过,你这主意倒值得考虑。和平时期的兵们,总让人有种似乎缺失了什么似的感觉。也许少的就是你以为的那种铁胆热血,浪漫情怀,视死如归之类的气质。总让人有种虽是虎却缺乏生气的!”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冯冉问。他很满意冯冉的问话。这小子只是在这一点上,才给人一种他不过是个战士的感觉。而在其他时候,单一海总恍惚他是在与指导员对话。指导员由副连长以副代正顶着。他的智慧就像他的以副代正一样,总让人隐隐有种深深的失望。而冯冉在某些程度上却又太像一个指导员了。他有时真渴望把冯冉的脑袋安到指导员身上,单一海坚信,一个连队如何,其实只该看看他的连长即可。他历来自信,只有狮子,才可带领绵羊前行。在绵羊中的狮子是孤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绵羊也改造成狮子。

“不,我不会同意的。做为建议我听过了,可却不会付诸行动。”单一海简洁地回答。

“连长,我真的……很失望。”冯冉似乎惊讶于他的答复,“我以前以为你是一个会对我这样的想法击节叫绝的好连长,可却没想到,你很自私。”

“我自私……”单一海一惊,愣愣地看他。

“是的,你视那片古城堡为个人精神上的私有品了。你以为那残迹就是自己的了吗?你有这样的野心。那天我陪你一起去时,就看出了你的这种欲望。你只想一个人拥有这样一片残迹,甚至到了不愿与他人分享的地步。”冯冉像只小兽一样,低声说,“我同时也敬佩你,你是我最好的连长,因为你还是原来的你。”说完,转身要走。

“哈哈哈,”单一海放声大笑,笑声牵动四周的夜气,“我允许你今天顶撞我,被你顶撞真舒服。不过你说的自私有一半我同意,起初我并没发现自己的弱点,是你提醒了我。是的,我喜欢这片残迹,出于自私地喜欢。可却不想只一个人分享它,它是每个人的,包括你。”

“那你同意我们去看古城堡啦?”冯冉惊喜地注视着他。

“我可没全同意。只不过,去那里得有个时机。哦,好了,今天不谈了,我已很累了。与你说了这么半天话,差点把累忘了。”单一海打个响亮的哈欠,“你先回去吧!熄灯哨马上就要响了。”

冯冉还欲说什么,却见单一海挥挥手,制止了他。他只好转身走开。走出十多米后,他又转身冲单一海的背影抛过来句话:“连长,我能不能请一天假?”

“去干什么?”

“去山下。明天给养车下山,我想去看看病。”

“你小子这么健康,看什么病哪?给我好好在班里呆着,出点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这个班交给我,肯定是你最放心的班。不过我真的病了。”

“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下山去!”

“是想女人了吧!”

“想,真想。不想就不是男人了,这不算病吧?”

“当然不算。”单一海不再跟他啰嗦,看冯冉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困意悄悄地漫了过来,感觉上心头被什么东西压着,他把自己往累的境界里推推,感到全身筋骨都在吱吱地呻吟。人有时把自己累一累,其实真舒服。

青春到底是什么?

单一海的心有些稍稍的乱了。已经有5个人申请下山去看病了。光二班的就已有两个。大家似乎都众口一词地要下山去看病。得的还全都是那些无法挑出毛病的病,感冒、发烧、还肚子疼。妈的,每次给养车一下山,都像传染病似的,引发一大片病人。而给养车一回来,连队就可以安稳十天半个月左右。他坐在那儿,静静地享受从帐篷窗框里斜射进来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像一只只小手,搔抚着他的全身,又舒服又刺激。

他在那片女人般的阳光注视下,有些片刻的微醉。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工作,就让自己这么空空地呆坐一会儿,把脑子里各种念头全部赶出去,直到自己已经被这种空空的感觉给化掉。他再从容地把那些念头揽回来。每次那些念头和问题被他回忆起来,仿佛已经过深思似的,已全部成了一个个答案,贴在他的脑层深处或者已化成思想的颗粒。

他还没入定,就又被一声“报告”给惊醒了,凭感觉竟是二班的王小根,怎么今天全是二班的人哪?单一海并不看他,也不示意他坐。那个王小根就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他忽然有些生气,他最讨厌那些内心精明表面上偏做出副木讷样子的兵了,让人没一点脾气。似乎不像士兵,倒像个农民。他意识中的士兵该是什么样儿的呢?他让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又把它按回去了,留待以后证实吧!现在连他也不想轻易去想什么答案了。他望定教案,半晌才想起似地,冲身后的王小根说:“又是来请病假,又是感冒,又是要下山,又是卫生队不给看吧!”

“连长早就知道我病了!”那个王小根小心却透着份惊喜。

“我还知道你病得很重哪!”他站起身,踱到他跟前,直视着王小根。这小子头发剃得光光的,露出满头青色发茬,刺刺扎扎地,让人眼睛仁疼,“老实告诉我,下山去干什么?”

“就为看病哪!”王小根似乎委屈地扭扭身子。眉头跟着皱起来,似乎真病了似的,“我都两天没吃饭了,身子虚得连走路都发飘。”

“是吗?”单一海忍住笑。这种小把戏儿他以前也玩过,什么也不为,或者什么都为,就想到外面散散心。很多当年看不清的东西,到了现在才觉出可笑,甚至不可容忍。这时他已意识到这小子在装病。可他并不戳破他,至少要让他有个可以从这儿走出去的尊严。单一海装做不知似地,“听说你昨天晚饭时,与六班的小个子李比赛吃馒头。你吃了有8个哪,这么好的胃口,还会有病?没病的话你会吃掉我多少伙食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