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战(第2/10页)
“穆斯林恨我们,”我说,“有时会有暴动。就像沙俄对犹太人的种族迫害。”我父亲常这么说。他曾目睹他的表兄在一次暴动中丧生,那个久远的事件成为我的家族历史中一个最根本的迷思。至少对我父亲是这样。科普特人的身份对我的生活并不重要。当然我也无法左右。
“所以你不祈祷,”她说,“因为……”
我笑起来。“我祈祷,”我说,“但不是向安拉。”
她眉头微微一皱,那表情告诉我,我永远别想和她睡觉。
尽管扎拉语气顿时生硬起来,匆匆结束了谈话,我没觉得她特别在意。但两天后我不得不面对学校“多元化与包容”部门主管的特别助理。一个矮胖的男人,肥厚的肩膀上顶着一颗土豆形状的脑袋。我曾和他见过面。作为一个老兵和科普特人,我是阿默斯特最体现多元化的家伙。
那时我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电子邮件里说我可能违反了阿默斯特学生行为规范中关于“尊重他人权利、尊严与诚信”的条款,尤其是由于各种原因引发的骚扰:“包含但不限于种族、肤色、宗教、籍贯、族群、年龄、政治背景或信仰、性取向、性别、经济状况、生理或心理残疾。”这并没能帮我理出任何头绪。
那封邮件叫我次日上午到特别助理办公室报到,之前的这段时间足以让我把自己搞疯。我上学的费用是多方拼凑而来:退伍军人助学津贴、“黄丝带计划”[66],以及各种助学基金。如果我被开除或停学,我不知道那些钱是否还能保得住。所有的资助都要求我“在学校表现良好”。我尝试给退伍军人事务部拨电话,却一直在线等待,最终我忍不住将电话摔到墙上。收拾碎片的时候我依稀看见父亲的脸。他疲惫的眼睛和浓密的胡须,脸上满是失望,比那更糟的是他眼神中对我命运的黯然接受——命中注定我会糟蹋每一个机会。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特别助理办公室。他坐在书桌前,胖脑袋慵懒地栖在肩膀上,双手交叉,身后墙上挂着他的基督救世军“送玩具,赠快乐”的海报和安塞尔·亚当斯的风景照。这些都在预料之中,甚至还有点好笑。不过他对面坐了个人,身体前倾,对我进屋充耳不闻,那人正是扎拉。我感觉有点受伤。我俩虽算不上朋友,但我一直觉得彼此有种相互的尊重。而且我从没把她看作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走在校园里仿佛《鹅妈妈童谣》里的矮胖子走在钢丝上,只等一个冒犯的词来打破她的平衡,粉碎她娇贵的身份。更糟糕的是,我记得对她说的那些话,也清楚她能就此做什么文章。
特别助理解释道,因为扎拉没有提交“正式投诉”,所以这不算“正式调解”。他舒缓的语调仿佛一位母亲在抚慰受惊的孩子,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将这种气氛破坏殆尽。他说,尽管目前暂无处罚,如果我们的争执“需要惊动学生品行教务长”,后果可能很严重。他戏剧化地皱起眉头,让我明白他所言不虚。
我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特别助理,身旁是扎拉。假如她被停学,我想,那对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会回到教授妈妈和绅士爸爸身边待一个学期,静心思过,然后在他们资助下重返学校。假如我被停学,我父亲会把我再次踢出家门。
“好吧,瓦吉赫,”特别助理说,“我发音正确吗?瓦古?瓦吉?”
“没问题。”我说。
特别助理告诉我阿默斯特对威胁性的言论有多么重视,尤其是针对一个近年来饱受歧视的群体。
“你指的是穆斯林?”我说。
“是的。”
“她变成穆斯林也就三天吧,”我说,“我遭受那种歧视已经很多年了。”
他面带忧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挥手让我继续。我感觉像在接受心理治疗。
“我是阿拉伯裔,在北卡罗来纳州生活了四年,”我说,“至少她还能选择是否要当恐怖分子。”
“穆斯林不等于恐怖分子。”她说。
我转向她,心中无名火起。“这不是我的原话。专心听我的话。”
“我们在听,”特别助理说,“但你这些话对你可没帮助。”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我在陆军中的工种是37F,专业心理战军士。如果我不能通过心理战脱困,我就一文不值。
我权衡自己的选择:伏地认错或者反咬一口。我总是倾向于后者。在伊拉克,有一次我们在广播里喊道:“勇敢的恐怖分子,我在这里等着勇敢的恐怖分子。来杀我们吧。”这种玩法总比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强。
“在军队里我们有个说法,”我说,“感知即现实。战争中,有时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在于人们认为发生了什么。南方佬以为格兰特将赢下希洛战役[67],于是当他进攻时他们溃不成军,结果他真的赢了。你的真实情况并不重要。“9·11”之后我的家人被当作潜在的恐怖分子。人们总是以貌取人。感知即现实。”
“我的感知,”扎拉说,“是你威胁了我。我跟光明社的朋友们谈过,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们自然觉得受到了威胁,”我对特别助理说,“我是个发疯的老兵,对吗?但唯一涉及暴力的话是她说的。在她指责我谋杀穆斯林的时候。”
特别助理的目光移向扎拉。她盯着我。在某种意义上,我撒了谎。她从没使用“谋杀”这个词。我不想给她时间辩解。
“有人朝我开枪,”我说,“很多次。我看见人们,是的,中弹倒下。有人被炸飞。男人的碎片。女人的。孩子的。”我顺势渲染道,“我尽我所能。我做了正确的事。至少对美国而言是正确的。但那些不是愉快的回忆。现在有人指着你的鼻子……”我声调渐低,一脸痛苦地望着天花板。
“我没有——”她开口道。
“指责我谋杀?”我说。
“我问了个合乎情理的问题,”她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而……”
特别助理试图让我们冷静下来。我向他挤出一个微笑。
“我理解她为什么那么说,”我说,“但……有些夜晚我无法入睡。”
那不是真的。大多数晚上我都睡得像个喝醉的婴儿。我注意到特别助理脸上闪过一丝恐慌,决意趁热打铁,从他们的包围中一举脱困。
“我看见死人,”我用颤抖的嗓音说,“我听到爆炸声。”
“没人对你的经历表示不敬,”特别助理忙说道,满脸恐慌,“我相信扎拉对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片刻前,扎拉还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此时却现出惊讶和悲戚的神色。最初我以为是她对我的花招感到失望。我没意识到她或许只是同情我。如果当时知道这一点,我一定会被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