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2/2页)
重烛金色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冷漠地盯着戏台子,从早坐到晚,再从晚坐到早,直到那戏台子上的伶人声音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来,所有人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之分,浓重的油彩也遮不住他们脸上相同的表情。
母亲曾经教过他,那种表情名为“痛苦”。
戏园的掌柜退了他们一半的钱,半求半轰地将他们赶出了戏园,重烛听到他们骂他母亲是个疯女人。
当时的他和母亲离开这座戏园后,再没有回去过,是以也全然不知,当天夜里,这一座戏园子就淹没在了魔气之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母亲脸上的表情,重烛能分辨出,每次带他从人间回去时,他的母亲总不开心,但她只要一找到机会,还是会偷偷带着他去人间。
她以为父亲对此毫无所觉,但现在看来,他原来全都知道,并且全都看在眼里,重骁飘散的记忆里,都是母亲带着他在人间行走的画面。
她不再带他去戏园看表演了,她带着他去看人间真正的婚丧嫁娶,生离死别,逼着他去感受凡人的喜怒哀乐,往他嘴里塞那些酸甜苦辣的吃食,逼他从一堆在他看来都差不多的东西里,挑出自己喜欢的,和自己讨厌的。
重烛被她逼得太紧,偶尔也会配合她,假装自己懂了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讨厌,懂了凡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
母亲便会激动地抱住他,喃喃地低语,“太好了,重烛,懂得了人世间的感情,你便不再是个魔了。”
重烛问道:“魔有什么不好么?母亲讨厌魔?”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低喃道:“没有感情的魔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重烛摊开手,魔气从手里扫荡出去,听着山林中野兽临死的嘶吼声,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有区别,野兽会被人杀死,但魔只会杀死别人。”
重烛没有理会她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母亲曾说过,只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会成亲,但母亲讨厌魔,为什么却嫁给了父亲?”
母亲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重烛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始终没能学会母亲口中那个所谓的“感情”,所以很快便被母亲发现了他的假装,她终于彻底失控,掐住他的脖子,想要杀了他。
明明被杀的人是他,她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泪不断从眼中滑落下去。
重烛盯着她的眼睛,嗅到了母亲眼泪中比从前闻到的所有凡人的眼泪,都还要浓烈的情感气息,他第一次对眼泪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抬手去接了她的一滴泪,想要放入口中,去品尝她一直都想让他学会的感情。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手指的力道松懈下来,淌下的眼泪气息又有了变化。
但他没能尝到母亲的这一滴眼泪,浓黑的魔气突兀卷来,将他们从人间拽回魔域,一直隐在暗处冷眼旁观的人,这次再也旁观不下去。
当年的重烛被直接扔回了自己宫殿中,不知道后面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被父亲派来的人请入魔主殿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口一口吞吃掉母亲的画面。
现在,他从重骁那不断流逝出的记忆画面里,找到了那一日母亲回到魔域后的景象。
父亲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前的身影,问道:“谁允许你带他去人间的?”
母亲站在魔主殿中,抬手擦去脸上残留的眼泪,对着前方森冷注视她的人扬了扬眉梢,“装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带他去人间了么?这一次为什么要出手阻止?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害怕他和你不同,害怕他真的学会人世间的感情……”
她的话音未完,被一股大力掼到墙上,魔气凝成一只龙爪影子,将她牢牢钳制在墙上,缩紧的五爪捏得她骨头咯咯作响,魔气钻入她的经脉里,逼出她体内隐藏的最后一丝仙灵之力。
重骁从容不迫地坐在座椅上,只隔空抬着五指,指节一寸寸收紧,说道:“素央,你当真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是仙族的人?天帝那老东西,也就只会耍这种低劣的手段了。”
素央,这是她在仙族的名字,自从她自请剔去仙骨,带着任务来到魔界,便再没有人唤过她这个名字。
“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她不再挣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能允许我靠近你,允许我为你诞下子嗣,重骁,你该不会早就已经爱上我了吧?什么七绝魔心,也不过如此。”
重骁身前的桌案被魔气冲得四分五裂,龙爪擒着她飞过来,重骁捏住她的下巴,再也隐藏不住沉淀在瞳孔深处交织的爱恨。
“爱?我现在便告诉你,我究竟有没有爱上你,顺便也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儿子有没有学会你费尽心思都想要他学会的感情。”
他派人去唤来了重烛。
后面将要发生的事,重烛记忆深刻,并不想要再回顾一遍,他抬手击溃了那一副画面。
重骁的力量溃散得更加厉害了,他的魂魄从身躯里浮出来,隔空望向重烛,“你看明白了么?不论是你的母亲,还是来到你身边的那只小雀鸟,都是带着目的来到我们身边的。”
重烛堕下人间,受凡心所困,不愿接受自己的魔心回归,重骁七情入心,早已不是最初那一个无情无畏的魔主,他舍不得重烛陨落凡间,逼不得已才会上天庭去找那只将儿子困在凡间的小雀鸟。
他和天帝都在赌,他赌重烛魔心回归后,他心中那颗强大的魔心能吞噬掉人间的私情,天帝在赌那一缕私情能像攻破他的魔心一样,攻破重烛的魔心。
魂飞魄散之前,重骁留下了最后一句叹息,“我败给了天帝的算计,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