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讯(第5/6页)

“是你?玉英,真没想到。”水生说。

“幸亏是我,要是土匪么,把你捉去你还不知道哩。”玉英嗔怪着说。两人抬头看看太阳,看看天色还早,就跑到附近的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

玉英是杀猪的老刘的女儿。解放前,她帮村长黄四保看牛,经常在这座山上转,水生也经常到这里来砍柴割草。大家玩熟了,不是你帮我看牛,便是我帮你砍柴,成了一对很好的小伴侣。解放后,玉英不再到黄四保家看牛,很少来这里,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这次见面,真是久别重逢,大家都有说不尽的知心话。谈着谈着,不觉已是夕阳临山、暮鸟归巢的时候,水生催着要走,玉英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似的:“水生!听说要组织妇女会,儿童团,还扩大民兵组织呢,你说我也参加好吗?”水生说:“当然好嘛,就怕你爸不愿意!”玉英倔强地说:“不,我不会落在你的后头。”说着,上前担起茅草担,在肩上耸了两下,对水生说:“走吧,我替你担一歇!”

转过一个弯,上了一个坡,两人抬头一看,侧面山林里,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身材高大,一脸横肉,肩上背着一捆行李,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他们正欲看清楚是谁,忽然一声大喝,他俩吓了一跳!啊!那不是黄四保?

黄四保用手枪一晃,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大声威胁着说:“回去告诉你们爸爸和妈妈,我当‘民主自由联军’去了,哪个敢当共产党的干部、民兵,等我回来,杀他个全家大小,鸡犬不留!”说罢,一转身,隐进树林深处去了。

黄容回来听了儿子的话后,心头像骤然蒙了一层云雾似的混沌起来。眼看报仇的日子到来,想不到又给他跑了。到哪一天才能捉到黄四保,除却心头之恨呢?十多年来的苦难阴影,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黄容正为黄四保逃跑而感到苦恼的时候,不久又有一件祸事从天而降。

黄容回家的第二天,因惦记着狗仔,就跑到黄维心家里,想把孩子接回来,不让他再受地主的气了。

狗仔住在一间小菜房里,这时他没有在家。黄容只好准备明天再来找。哪知一出房门,两只大狗,猛地扑了过来。黄容顺手拿过一条棍子,举起便打。狗向后退了两步,仍是汪汪地叫个不停。

随着狗叫声,堂屋里,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黄脸女人。“嗬,瞎眼了啦,走开!”她喝走了狗后,迎着黄容喊道:“我说是谁哩,原来是你,大姑娘,来,坐坐,狗仔外甥一会就回来的。”

黄容像见了鬼似的后退着说:“不,不,我还有事。”

就在这时,一阵哈哈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怎么?解放了,穷人翻了身,就不认这门亲戚了?”

黄容猛回头,望见了那烟熏的虚胖脸上流露着狡黠表情的黄维心,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她正不知如何对付这个老奸巨猾的地主时,刚才的那个女人——黄维心的小老婆陈玉芬,已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拉扯进房里去。黄维心像招待贵客似的拿烟倒茶,忙个不停。

三言两语,扯到了解放军。黄维心笑哈哈地说:“好呀!解放军,仁义之师;共产党,好人的党。减租退押,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平等自由,天下该太平了。好!太好了,哈哈!”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烟,逍遥自在地用指头弹了弹烟卷,然后,翻起眼皮看一看黄容,就又颤动着烟熏的虚胖脸,继续说下去:“可是,就怕共产党不会太长久啊!蒋介石是个大脓包,美国可不是好惹的。”他又故作为难地叹息着:“唉!要是真的像打日本鬼那样,共产党走了,国民党一回来,我们又要遭殃了!”他一贯是把自己和贫雇农说在一起的,以示他的“进步”。他讲到这里,略一打顿,发现黄容想走了,就又紧接下去说:“不过,现在的世道嘛,‘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剑割头’……”

黄容再不愿听下去了。虽然,她还不能完全领会黄维心话中的全部含义,但,一种阶级仇恨的本能,使她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她不等黄维心的话结束,就站起来走了。刚跨出了大门口,背后传来陈玉芬的声音:“往后多往我家来,缺吃少喝的,只管开声,我叫狗仔送去……”

出了地主的大门,刚走几步,看见刚选上的妇女主任苏凤姣从面前走过。她正想上去打招呼,苏凤姣已拐进一条小巷中去了。黄容突然敏感地觉察到:苏凤姣有意地回避自己。她马上觉得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不祥的东西在向她扑来。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中。

晚上,黄容赶去农会参加干部会议。一进大门,她听见有人在吵架。“我才不相信哩,她会勾结地主?破坏减租,对她有什么好处!”是黄干在粗声粗气地说。

“不信由你,我亲眼看见的。你们说,她刚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跑到地主家去干什么?”是苏凤姣的声音。

“人家不能去看看儿子!”莫威发言了。

“儿子!儿子为什么要替地主看牛田?还不是为了方便与地主联系。我看,非开会斗争她不可……”又是苏凤姣的声音。

“斗争!斗争!……”一片嘈杂的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入了黄容的心脏,她真想进去与苏凤姣打一架,但,缺乏那种勇气,她左右为难地无所适从了。

正当黄容惶恐不安的时候,冷指导员从她身边走过,问道:“怎么不进去?”她支吾不语,冷指导员随即跑进屋去大声地问:“斗争谁?斗争谁?”

黄容再也不愿听下去了。苏凤姣对自己的诬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唉,难呀,刚刚翻转身来,又给这些人踩了下去……她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家中。

后来,冷指导员和黄干部找过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讲,她暗自思量:我怎能顶得住苏凤姣?她读过很多书,能说会道,和她碰,不是鸡蛋碰石头?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把对苏凤姣的仇恨,埋到心底里去,从不敢向外人透露。因此,不久前,徐翠与她谈过几次,也没谈出个结果来。

黄四保有可能回来的消息,勾起了黄容的对敌仇恨;黄干的启发,使她增加了斗争的信心。然而,像命根子一样的大儿子水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的怎么能活……她不敢想下去,十余年来的痛苦回忆,使她忍不住鼻子一酸,热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了黄容的心思。她还没有站起来,就看见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一身破烂的十二三岁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他叫一声“妈妈!”即拿起竹水箪去舀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