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第5/6页)

翠儿应了,点起油灯,铁签子挑了几下,火苗便照亮了半个屋子。

“翠儿,我问你,你和八路有联系是吗?”汉奸刘恢复了以往神色,虽然是可怕的问题,却并没有质问的语气。

翠儿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不敢看油灯下汉奸刘的眼,袁白先生说得没错,这是你死我活的事,一丝松懈不得。

“没有……俺没见过他们。”翠儿想好了便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

“我跟着你去过集市,看见你进了王三布店,出来的人是带着枪的,我看得出来。”汉奸刘缓缓地说。

翠儿眼前一黑,从骨头里生出惧怕,他的话就像神仙的定身法,将她的人定在炕沿上,将她的头定在肩膀上,将她的舌头定在牙齿间,将她的心定在了冰窟窿里。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枪,又看了看棉帘挡着的门口。

“你别怕,我只是为了验证,并不是要怎样,否则你早完蛋了。”汉奸刘喝了水,将茶杯放在窗台上,“你和他们一起要小心,鬼子不是东西,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翠儿咬着牙,看着双手在腿上抖个不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谎言被戳穿,原来这么可怕。

“鬼子改了办法,大扫荡就要开始,要想保住板子村,这一年啥也别做。”

“干吗告诉俺这个……”翠儿斗着胆说。

“我终归是一死,鬼子就算赢了中国,也未必能赢了战争。鬼子杀人太多,我看不下去了。”汉奸刘捂了捂脸,“半个月前我跟着田中他们到马家营去,那里还有两个鬼子大队,会合之后去了望牛墩,那里有个两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半夜围起来,早晨开始打,一个村子全部杀光,三个月的孩子都让狼狗咬碎了……”汉奸刘说着弓下了腰,脑门上挤出痛苦的沟壑,“这不是圣战,是屠杀,赢了又怎样?这一笔债,中国人怎么会忘了?”

“他们干啥要这样?”翠儿听着心惊,却不那么怕了。

“情报说那里有一支八路的分队,八成他们区委几个头目在那边。捉这些人太难了,鬼子哪认得谁是谁?干脆图省事,就全杀了,怕远处听见,没有开枪,四个人捆在一起,先是刺刀捅,然后放火烧。村子烧得精光,庄稼地也烧了。走的时候,鬼子在村里埋了地雷,周围插了木牌子,进村者死。”

翠儿眼前晃过那两张脸,县大队的牛队长和区委的王同志,然后又是郭铁头。她熟悉汉奸刘说的场景,但仍被他说得心惊胆寒。

“你……都看见了?”她小声问。

“看见了……”汉奸刘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来去擦,只这几下,他的泪便下来了,“看着揪心呀……一村几百号人,哭没用,喊没用,求饶也没用……血流满了打谷地,死了的婴儿在血上飘着……我上辈子做的是什么孽,让我受这个?我这辈子哪一根筋不对付?怎地就踩了这条船?”汉奸刘扔了眼镜,双手捂脸,泪水扑哧哧泻出指尖,他咧着嘴干号着,口水带着酒气。

翠儿听着难过,拿着毛巾帮他擦泪,可哪里擦得干净?刚擦去一些,更多的泪便喷涌而出。翠儿害怕地看着门口,怕他的哭声引来不测。汉奸刘抓住了她的手,再抓住了胳膊,翠儿只定睛看了他一眼,他们便紧紧抱在一起。翠儿被他这么一抱,鼻子登时酸成一片,泪也憋不住地落下来了。

北风渐紧,钻过门缝和棉帘,吹出悲伤的声响。他的泪打穿了翠儿的新衣,流满她丰满的胸脯。她的泪打湿他的头顶,在他的额前串串滑过。而他们没有哭声,就像冰冻的带子河下悄然流过的水。汉奸刘深深吸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擦着眼。翠儿看到他的软弱,也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艰难,更明白了这场战争给这国家每个人带来的伤痛。

“翠儿,不敢哭了,再给我块手巾,回去怕鬼子看出来……”汉奸刘推开翠儿说。翠儿应了一声,去厨房打了一盆水端来。

“洗把脸,凉水一激就好了。”

她看着汉奸刘洗脸,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脸庞。汉奸刘羞愧地笑了,他推开脸盆,擦干了脸,哭肿的眼睛果然回复如初。他抓住翠儿要缩回去的手,轻轻放在脸上,翠儿羞得笑了,她咬着嘴唇,感到热浪在体内升起。

“我……该走了。”

“嗯。”

“回去晚了,怕田中查房,他现在和受惊的耗子似的,总觉得到处是猫。”

“嗯。”

“哭了一场,心里舒服多了。”

“嗯。”

“和八路一起干,要多个心眼儿,别什么都告诉他们,别被他们当枪使,别让村里其他人看出来。”

“嗯。”

“不管好坏,八路是有本事的,藏也藏得好,干也干得狠,只要忍得住,早晚熬出头。”

“嗯。”

翠儿一声声应着,有的话听见了,有的没听见,她的手感到他脸的颤动,每一下都牵着她的什么。

“那……我走啦。”汉奸刘挪向炕边儿,找着鞋。翠儿不由自主低下身去,拿过鞋为他穿着。他有一双不硬的脚,这定是没干过农活儿的,白袜子散着奇怪的味道,握在手里暖乎乎的。

“翠儿……”

“嗯。”

“翠儿?”

“嗯……嗯?”她抬起头,见他伸下一只手,她顺着这只手扑到他的怀里,大张着嘴含住了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舌头和牙齿。他喘着粗气将她按在身下,扯着她的衣服,拧着她的布扣。他不像上次那么麻利,翠儿也不像上次那样害羞,她只感到天晕地转,鼓胀的身体瞬间便在这冬天里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又流满了汗,翠儿又回到那个治病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她含着泪亲着他的脸和脖子,架着他胖而结实的腰身。翠儿在眩晕里再度悲伤,走了一个,又要走一个,老天爷,你到底要怎样呢?

油灯不知何时熄了,屋里黑如菜窖,炕下卷过热乎乎的烟气,烤得他们汗水淋漓。门口似乎钻进一股凉风,翠儿感到他身上微微一颤。

“冷了?”翠儿爱惜地摸着他的背,揪着不远处的棉被。他却没动,浑身像僵住了一样,汗猛地冒出额头洒在她的脸上。翠儿被他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举着一支枪,稳稳地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别动,都别动。”这人淡淡地说。翠儿不认得这个声音,但能在这半夜无声息地进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兄弟,不管你们干啥的,让我起来说话,别害我的女人。”汉奸刘浑身抖着,但话却不抖,他的话感动着翠儿,她不由伸出双手托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