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静铂2014(第2/2页)
看过全套示范,便是实践。
既然选择来酒店做事,培训生们早就打听过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前厅部要三班倒,还是受气包,路过的狗都能骂两句;餐饮部节假日工作量巨大,大半天没有坐下的时候;销售部无论宴销还是房销都要跑客户,端午节卖粽子,中秋节卖月饼,圣诞节卖平安夜套票;房务部要做些什么,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管理岗,本以为只会学习查房的流程和标准,当真要从铺床、刷马桶、捡地漏盖子上的毛发学起,还是让他们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那天,彭聪倩站在客房卫生间门口,开了灯,看着里面的抽水马桶,久久没动。
丛欣问:“干嘛呢?思考人生?”
彭聪倩回答:“嗯,我在想,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在干这个会说什么。”
这是除去平常打招呼,以及上课时必要的交流之外,两人第一次对话。
丛欣笑出来,走进卫生间,解锁手机选了一首歌外放,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打扫。
彭聪倩一直记得那首歌,是琼·贝兹的《五百英里》。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如果你错过了我那趟火车,你应该明白我已经离开……悠远平静的歌声在大理石围成的房间里混响,与眼前的情境形成奇异的反差。但就是在这音乐里,她和丛欣一起把马桶刷完了。
*
那段时间,管培生中已经陆续开始有人交辞职信。
大学生初出社会求职,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很多人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只是看中瀚雅集团的名头——国有大企业,数一数二的行业排名。而且,招聘岗位也号称是管理培训生,学着外企的样子给培训项目起名字,什么探索者,什么事业家,什么rising star。PV管他们的管培生叫Xplorer,瀚雅就叫“千程计划”,总之都寓意前程远大。
真到了轮岗的时候,才渐渐发觉不对。交信走人的那些,有说受不了值大夜班的,也有说家里不让做服务行业的。剩下没走的偷偷吐槽,说一入酒店深似海,一问工资三千五,名曰“管培生”、“储备干部”,其实不过就是个劳动力蓄水池,管你学历本科还是研究生,不会有人真以为学酒店管理就是让你管理酒店的吧?统统从一线做起,前台、客房、餐饮都要学,哪个部门缺人就去哪儿,说是晋升迅速,但钱少事多三班倒,正常人做不了两年也就辞职跑路了,根本谈不上什么长期成长,要不是今年工作特别难找,自己才不会来干这个。
连带培训项目的负责人,副总叶缜,也被一并骂了进去。
叶总入行早,是经历过好年景的。那还是千禧年之前,“静铂”风华正茂,酒店也还算是个风光的行业。当时PV这样的国际酒管集团搞校招,都是去名校,对英语水平要求尤其高,而且不光看成绩,还要挑长相、仪态、谈吐。这样选出来的人,待遇自然也不一般,薪水高,福利好,工作环境体面,入职便是为期三个月的脱产培训,课程包括品酒、西餐礼仪、艺术鉴赏,而后还有全球总部参观、海外轮岗。现如今,所有这些都一减再减,脱产上课压缩到了一个月,轮岗只在本地的“静铂”,海外学习彻底取消,唯一一项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的,就是要去房务部学习刷马桶。
有人猜测其中深意,玩笑说,叶总那个时候也是从房务部刷马桶开始的,所以也一定要他们刷,既然自己淋过雨,那就必须把后来人的伞撅了。
如此一来,仍旧选择留下的人面子上便有些不好看,似乎走投无路,上赶着要做这刷马桶的活儿。
只邱岭不在乎,给大家细细算账,说:“一样工资三千五,别的公司没宿舍,在上海租房就算合租也起码要一千多块钱,通勤三百,吃饭六百,水电煤气宽带一百,还有买衣服、买日用品的开销。在酒店上班就不一样了,员工宿舍四人一间,食堂一日三餐加宵夜,干净又卫生,而且还发制服。每个月工资、加班费、各种补贴打到账上,纯纯就是收入,说是三千五,起码相当于别处六千以上。”
这话叫别人听了,大多嗤笑不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大学毕业之后还跟一帮外地来实习的技校生一起住四人宿舍,顿顿吃职工食堂,更不会像邱岭一样,哪怕休息天也穿着酒店发的衣服和工作鞋,背个印“静铂”Logo的无纺布袋子进进出出,甚至捡客人开封但没用完的洗发水沐浴露回去用。
这么笑的人中也包括谷烨,他之所以留在此地工作,理由是另一个极端,就因为样子实在光鲜,哪怕工资低,也值了。
当时,他已在前厅部实习了一段时间,每天西装皮鞋、美式油头,迎来送往多的是时髦人,尤其碰上总经理亚瑟·佩里巡楼到前厅,他总要过去社交一番。两人站在一起,好看得像商务广告。有一次被人拍照发了微博,在网上一时名噪,他还得了个绰号,“静铂吴彦祖”。此后,便常有人特地来大堂吧点一杯八十八元外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的咖啡,就为一睹芳容。
由此,谷烨自认为特别适合做这一行,常说自己也不是找不到别的工作,但要是让他坐格子间里对着电脑码字填数做PPT,他半天都熬不住。
至于彭聪倩,仍旧是他们当中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留学回来,读的还是名校,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这里,轮岗干了一阵还不走。
谷烨平时还是很喜欢找她问这问那,这时候也不忘套套近乎,叫她的英文名字,认为自己的情况跟她差不多,说:“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挣多少钱,你说对吧,Cecile?”
彭聪倩根本懒得解释,只抬眼看了看丛欣,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她:“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丛欣给了个极其简单的答案,说:“我喜欢旅游,酒店这行挺适合我的,以后派我去哪里驻店,我就去哪里玩。”
“瀚雅只在国内有店,你真想被派到外地去啊?”谷烨是典型的上海人思维,去外国工作是可以的,但外地不行。
丛欣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彭聪倩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时候重复一遍,多少显得有些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