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2/2页)
要是仔细算起来,他们上一次遇到是在中考之前的那个春节,其实也就隔了一年多而已。
但他发育挺晚,似乎是一下从一个半大小孩蹿到了成年男人的高度,厚度却还没长起来,站着的时候总习惯低头微弓着背,再加上头发留得挺长,T恤宽大,显得格外清瘦。
她也又长高了一些,更多的是身型的变化,让他不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并不怎么看她。
他猜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但她并没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回来,只是对他说:“外公要去买菜,我们帮着去拿东西吧。”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平常到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邻居,她每天都会探头进来这么叫他一声,甚至说完就转身走了,因为确信他一定会答应,立刻就会跟上来的。
他也真的跟着去了,第一次发现她这个人有种神奇的本事,哪怕许久未见,几句话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就这样,他们跟着朱明常一起去菜场。
在那里遇到认识的摊贩,人家看着他俩问朱明常:“朱师傅,这是……”
朱明常笑说:“两个外孙,放暑假了,都说要来帮我拿东西。”
摊贩客气说:“你福气好啊。”
朱明常说:“是的呀。”好像真的很骄傲。
买完东西走路回来,在楼下又遇到昨天打听他的那个邻居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他,嘴上跟朱明常寒暄:“去买菜啊?”
朱师傅还是笑,回答:“是的呀,两个小孩都放暑假在家,得多买点。”
丛欣突然叫了声“阿婆”,打断了老太太探究的打量。
那声“阿婆”,忽然让时为笑出来,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
但她注意到了,走出几步,才小声问:“你笑啥?”
他摇摇头,不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在上幼儿园,楼下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跟他玩笑说:你总住在这里,是不是妈妈不要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丛欣已经替他回击,说:你妈妈才不要你了呢。不料那个中年女人真的哭起来,过后还跑去张茂燕那里告状,因为她母亲刚过世,遗像挂在墙上。张茂燕跟人家道歉,又把丛欣说了一顿。丛欣还要回嘴:我怎么知道她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时为想着,提着东西跟着他们走,心里忽而释然,外公,外婆,还有丛欣,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回来是一件羞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似乎只需要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
丛欣一早就骑车过来,跟沈宝云和时为一起吃朱师傅做的早饭,豆花、包子、面条、菜煎饼。而后再一起出去买菜。回来之后,丛欣会在406-2听着音乐写会儿暑假作业,时为没有作业可写,就跟着朱师傅一起做饭。
盛夏的菜场和厨房绝不宜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甚至觉得愉快。
朱师傅其实也挺意外,小孩真的愿意学。
都说厨师下了班是不碰灶台的,但朱明常不一样,自从与沈宝云结婚之后,他得空就在家下厨房,哪怕是退休前还在饭店上班的时候,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他家的饭桌总是尽他所能地有最丰盛完美的食物。
也总有邻居寻着香来讨教做法,他便会告诉他们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要是别人听不懂,还会亲手示范给他们看。
但从来没人学得像。他们都夸他手艺好,也都听过他传授的诀窍,却几乎没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时要冷水下锅,有时只能加热水,有时要手揉捏起浆,但一般人总觉得差一点也无所谓,于是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了样。做的时候失之毫厘,出锅一尝,谬以千里。
朱师傅也不介意,笑说:“你们只是不肯花那个功夫罢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学会,厨师的饭碗也敲掉了。”
同样都是做饭,自己在家里做,跟上班在饭店里做,心态完全两样。
他过去在锦绣厅带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带着点揶揄地夸他,说老朱没有那种大厨的暴脾气。他只笑说:“厨师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轻人来学已经很难得,再骂就没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轻人愿意跟他学,他自然很开心地教时为。时为也开心地发现,在厨房这个地方,似乎无论学什么,自己都可以轻松地领会。
比如切菜,朱师傅说:“刀得贴着关节,把指尖收进来,一边切一边往里送。”
时为几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丛欣写完作业,也凑上来跟着学,却总是不敢离刀太近。
朱师傅说:“不用怕,只要你记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动,手动。”
“刀不动?”丛欣更加迷茫。
还是时为在旁边给她示范,说:“你有两只手,刀也有两个方向啊。刀不动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动位置,只竖着往下切。手动,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东西。”
丛欣听完,自以为学会了,非不服气,还要跟他比赛,又切了好几根。
那形态各异的一大堆,让他们连吃了两顿拌黄瓜。
再比如炒菜,两人开了两边煤气灶,一人一个锅。
朱明常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一边看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锅里已经噼啪爆响,丛欣怕油溅出来,拿锅盖当盾缩在后面,哭笑不得地说:“外公,到底慢还是快啊?”
时为笑,这话确实难解,但他可以做给她看,什么叫“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厨房里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把丛欣弄得发疯,瘀了,什么叫瘀了?面了,什么叫面了?烀一会儿,什么叫烀?
少许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宽油又是多宽?
洒盐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抬多高撒得才最均匀?
是时为告诉她,两根指头是一捏,三根指头是一撮,葱香菜这样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势要干净,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绿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显摆地表演颠勺爆炒,像专业厨师那样,让锅里起了一团火。
丛欣尖叫,躲到他身后。他盖上锅盖,用身体护住她,却也笑起来,不记得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后来回想那个暑假,哪怕学的都是些最最粗浅的东西,做出来的都是最最简单基本的食物,但他总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波提切利从贝壳里生出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让上帝与亚当指尖相触,那是一种因为创造而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