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宁和这一生至今还不算很长, 过得也并不算圆满。相反,若以世人之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惨淡。
幼失怙, 还未知事便历经颠沛流离。少失恃, 从此孑然一身, 于这世上再无亲眷。
她身为女子,却读书、上学、考科举, 与天下其他女子别道而行。数十年来做学问、考举人,胸中也曾有大抱负,却又因女子之身与同窗、与天下其他士人截然不同。世间男子女子有两条道路,而宁和独自走在中间的缝隙里。于是后宅不是她的去处,朝堂上也没有她的路,如同踏在纷乱洪流之中的逆行者,举目不知该往何方。
有那么一段时日,宁和自己其实也颇为迷茫。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要往前走,于是最终宁和回到村里,办起了书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些年来走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她自己是满意的。
总之, 相比别的那些情绪常常起伏不定的读书人, 宁和的心境一直很平和。失意黯然, 少有。伤春悲秋,偶尔。但哀戚绝望,却是从未有过。
因而她悟起这“秋来”之意有些难入其门, 最初很是磨了些日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宁和练完剑, 照例坐在溪边,脱去鞋袜,任清凉的溪水哗啦啦从足畔淌过。
天空一如既往晴朗得湛蓝,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竹海。宁和仰头望了会儿,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许久了。
庄岫云不见踪影,梦娘也不出现,附近也不见什么别的动物,连溪中都不见鱼影。
宁和已有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在这里,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好像这世上只剩了她独一个人。
宁和坐在那儿,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莫大的寂静所俘获。
玄之又玄的,她终于隐约触摸到了一种“秋”的境界:它不一定是极悲伤的,落叶归根,有时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既定的规律。但它是静默的。因为宁和的心是静的,她的秋便也是静的。
落叶安静地落下,生机安静地泯灭,秋风过处,只余一片空寂。
至此,她的秋来一剑终于有了三分火候。
“了不得。”有道声音轻笑道,“好一剑,就是有些费我的竹子。”
宁和收剑,唰地回过头去,惊喜道:“庄兄?你可算来了!”
庄岫云还是那身青衣,脸上带着笑,缓步从竹林之中步来。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枯黄竹叶上,摇头道:“再不来,怕是要叫你将我这片竹林都给折腾光了。”
宁和面上一红,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一时兴起,没收住。”
庄岫云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戏言几句罢了,不必当真。”
宁和心里记着外头的祁熹追与宁皎,日日就等庄岫云来,如今终于见着人了,是再委婉不得,也无心寒暄了。于是张口便道:“庄兄,你那树我已种活,不知何时可叫我离开此处?”
过了这么久,加之听了梦娘所言,宁和哪里还想不到:定是因着在那花溪客栈中自己与陈长青陈兄投缘,有了些交情,叫庄兄看在了眼里。他便从那山壁之处开了个单独的口子,将自己给引到了此处来。
庄岫云听她开口就说这个,面上笑容淡了点。
他微微侧身,负手朝溪边走了几步,却没去看树,只对宁和道:“怎么,我这里就这样不好,叫你片刻也等不得,着急要走?”
“片刻?庄兄,和已在此三月有余了。”宁和苦笑一声:“庄兄……你明知我为何要走。”
庄岫云扫她一眼,转过身,这回目光停在那棵纤纤细细的梦乡树上。片刻后,笑了:“我说我缘何这回醒得这样早。”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讶:梦乡树开花了!
只见那碧绿的细叶间,不知何时
点缀上了一枚粉花。万绿一红,显眼无比。不过那花只得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像碧玉之间落了颗粉珠子,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宁和方才看见花苞,心里以为要再需几日才能绽放,不曾想今日便开了。
庄岫云笑了好几声,轻叹道:“梦娘啊,梦娘。”
那小树上波光一闪,梦娘淡粉色的影子浮了出来,朝庄岫云福了福身。
宁和看见她,也道了句:“梦娘安好。”
梦娘眼睛一抬,扫了宁和一眼,又将目光别开了。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好像虚幻得厉害,朦朦胧胧的,瞧着比起先前还要来得模糊。
庄岫云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片刻后,轻一挥袖:“这幅样子,便不必出来了。”
话音一落,梦娘便倏地化作粉雾不见了。
宁和如今是生怕他说两句又要不见人影,想再提离开之事:“庄兄,我……”
“不急。”庄岫云道,“你方才练的,是望江剑法,秋来浪起一式,是也不是?”
宁和只得压下话头,点点头道:“正是。”
庄岫云问:“这剑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宁和据实以告:“此乃金虚派寻来的一册残篇,交予我与其派中门人祁熹追学了,以作这次入青云顶夺宝所用。”
“残篇?倒是巧了。”庄岫云又笑了一下,说:“这本剑法,是我写的。”
什么?竟如此巧合!宁和惊了一惊,忙道:“此法精妙绝伦,原来竟是庄兄所创。庄兄大才,恕和失敬了。”
庄岫云眼中有笑意,拿指点了点她:“我观你前一式使得已是不错,有几分意思了。这剑法后一式,叫问路孤山。你既替我种树,我可将这一式传给你。”
然而宁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可。庄兄有言在先,说和为你种树,你便放和离去。和既然已选了离去,又怎能以此为由再得庄兄传法呢?庄兄还是送我离去吧!”
庄岫云笑容一收,望着她,神色莫名。那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然悠悠远远,又好像不在她身上。
“平江秋色远,雪浪铺长川。青鸟不识途,唯余寒山孤。”他没说放人还是不放,反而慢慢地吟出四句诗来,对宁和道:“此诗叫作‘望江亭’。”
宁和听他念了一遍,下意识在心里又默读了一遍。平心而论,这诗写得并不算好,以宁和眼界来看,只能算作寻常,不像是庄岫云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