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池水之中, 黑蛟庞大的身躯盘踞成塔。莹绿若灯的双目静静注视着那雾茧,眸中显出人性化的思索之色。
片刻后,身形一晃, 庞大的蛟躯消失不见, 转而代之的, 是有些瘦削的黑袍人形。
蛟原本是不喜以人形的。
相比一尾蛟而言,人的身体实在小得有些可怜了, 没有坚硬的鳞片和爪牙,皮肤和骨骼都是那样脆弱。蛟不喜欢。
可人的修行总是最快的。人的几十年,抵得上妖物千百年。为了这一点,蛟又愿意去做一个人了。
蛟踏着水波,缓缓走近水上那雾茧。直到察觉到越来越强的排斥之力,才终于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那是一名修士修行时,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力场。而此时的宁和,周身的灵气已经浓郁到几愈成滴。
蛟望着她,心中有一种让它自己无法理解的波动在蔓延。那是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些酸涩。
它从未见过这样容易的修行。原来人的修行, 真的是这样容易的。
蛟还不是非常了解人修的境界之分,但他能感觉到宁和身上飞速壮大的气息。
简直像饮水吃食一样简单。
几息之间, 便抵得上它从前万事懵懂时的数十年功夫。
原来这就是人。
远处青影一闪, 手持拂尘的道人现身池边, 遥遥立在山石上。
蛟没有回头。这人三天两头就来晃一趟,蛟早已习惯。
它不喜欢他。或者说,见过这么多的人之中, 得蛟喜欢的就只有一个,就是宁和, 它的老师。
脑中回忆着宁和教给自己的打坐姿势,蛟也盘腿坐了下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蛟闭上了眼。
然后又睁开,冷冷看了不远处嗤笑出声的青衣道人一眼。
它如今已经懂得了人的一些基本情绪表达,知道这人是在嘲笑自己。
蛟很不高兴。但它打不过。
于是蛟又重新闭上眼睛,对青衣道人带着笑意的一句“小蛟,你只学个形状,没用的”充耳不闻。
宁和身边此时灵雾滚滚,便只是坐在一旁,也比蛟平时修行来得快上许多。
蛟觉得十分舒适,闭着眼睛打坐不多时,竟也像是入了定。
青衣道人在旁看着,咦了一声,自语道:“倒是有些天赋。”
·
宁和意识早已陷入混沌,对外界之事全无所觉。
她感觉自己好像格外的轻盈,像一只鸟儿,又或者一片叶子,乘着风,飘飘荡、悠悠然。她的意思不十分清醒,朦朦胧胧如罩纱雾,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要去何方。
然而她却一点也不觉慌张,踏着清风,只觉天地之大,唯有此刻最自由。
不知飘荡了多少岁月,那种轻盈而愉悦的心情忽然停了一瞬。宁的心神和有了片刻的清醒,她有些茫然地仰头四顾,发觉自己踏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是哪里?我……是谁?
她想不起来,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急切。但莫名知道自己急的并不是因为这些想不起来的记忆,而是感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她越想越急,然而无论她如何寻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白雾。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宁和又急又失落,身体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重。
她慌张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天上的云里,若是再重,就要跌落下去。
我到底少了什么??
慌乱间,那层罩在思绪中的迷雾忽然散去了一些,无数纷乱的记忆涌上心来。
许多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宁和想不起他们是谁,一段段破碎的片段伴随着这些面孔来回显映。
这些分明人口唇开合,但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宁和在其中也
看见了自己,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是她自己,但她在此刻却觉得有种奇异的陌生,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但宁和此时怔怔愣愣,已不再记得焦急。
直到那些画面中,突兀地现出了一张带血的脸庞。
宁和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死寂,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神光已散。发髻披散,大片的血红,和纯粹得近乎妖艳的蓝色。
——四娘!
宁和心神俱震,睁大了眼睛,两手拼命地向前伸去。
周围原本洁白的雾气此时如同沸腾般翻涌了起来,滚滚如江海,且色调变得越来越暗沉。
“轰隆——”
暗紫的电光迸发开来,狂风呼啸。
宁和眼睁睁看着那张女人的脸在沉沉的雷霆之中渐渐崩裂,心中既惊又怒,急迫和痛苦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将她整个人淹没。
极致的愤怒、乃至于恨意充斥着整个胸腔。宁和张开嘴,她想要怒吼,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想要冲过去,身体却是如此的沉重——
宁和反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发觉她的身体是空的,也像周围这些云和雾一样,手探进去,一片虚无。只有在心口之处,有一抹带着凉意的物什是凝实的。
宁和五指收拢,抓住了。
握紧,然后拔了出来。
那是一柄剑。白蒙蒙如天边最初的晨光,轻而薄,细而冷,像是冬日时天空落下的一捧雪。
这是她的剑。
执剑在手,宁和的心中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宁。
那些焦急的、痛苦的、愤恨的情绪好像红日升起后的薄薄冰面一般轻易地化去了。
我有了剑,胸中满腔情感便有了去处。
满天隆隆的雷云仍旧汹涌作响,电光紫练,依旧劈闪不修。
宁和静立当中,如万顷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渺小得甚至有些可怜。
她的身体依旧沉重,却不再下沉,稳稳地浮在云层之上。像是浑身的重量都被手中那抹泛着白光的剑影吸去了。
耳边雷声轰鸣,宁和微微闭上眼,然后平平地抬起了握剑的手。
黑如泼墨的雷云里,突兀地破开了一个口子。起初只是细细的一横,像是厚厚棉絮中的一个空洞,白色的天光从洞中漏了下来。
而后整片连绵的黑云,就从这道小小的口子裂了开来。几乎是眨眼间,仿佛天外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云层猛地撕作了两半!
漫天明亮的光影里,宁和的心中一片空明。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自己原来是宁和,想起了青云山上种种,更想起了岐山县,滩下村,和她耗费半生心血的岐山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