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16页)
于是她故伎重演,就像在成亲的时刻。她曾无数次看着父亲杀猪,他杀出了家里豁大的院子和漂亮的砖房,杀出了她全部的嫁妆和村中的威望,却杀不掉这从天而降的厄运。翠儿摘下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刀,学着父亲对刀刃吹了口气,据说这样能让刀锋更加锋利。其他队员或傻或笑,也有倒吸冷气看着刀哥的,刘嫂等女人挤在门口大张着嘴,像眼睁睁看着她要杀人一样。刀哥没说话,开始微笑,鬼子的刺刀在他手上轻巧旋转,闪着寒森森的光。
翠儿平静地走向猪,熟练地将毛巾遮住就要瞪裂的猪眼,在猪脖子上只轻轻一探,毫不犹豫地捅下了刀。一入一压一挑,出刀,那刀上并未沾回多少血,猪脖子上却噗地喷出来一片血雾,然后便滚滚流出,热腾腾扑起地上的尘土。
“愣什么?拿盆接血啊!”刀哥对几个队员喊道。那几人立刻跑过去,端起盆接着似乎涌流不完的猪血,他们脸上溅满了血点儿,几个人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妹子,够爽快,爷们儿们服你啦!”
“妹子,以后咱捉来的鬼子都给你杀!”
“翠儿,看不出啊,天生的刀客!”
刀哥将刺刀扎进桌面,啪啪地鼓起掌,大家也毫不吝啬掌声,门口的女人们似笑似怨,牙都要吸掉了,她们看着翠儿的眼神颇为诡异,但翠儿才不在乎。她放下刀,退向一边,对刀哥轻言细语:“没个啥,俺爹从小教的。”
“猪心给翠儿吃!”刀哥指着流干了血的猪说。
游击队员们在院子里庆功,喝着大碗的酒,吃着大块的肉,说着在那个村里的豪壮的事,夸着翠儿那技惊四座的一刀。她自是吃到了猪心,但只吃了一点,便识相地让了。乡亲们也吃到了肉,这新杀的猪让很多人吃落了泪。翠儿也有一阵子没吃到猪肉了,第一块吃下去,嘴里美到了心里,心里美到了梦里,刀哥说她随时可以吃肉,可以和游击队员一样。翠儿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给有根香香地做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几块红烧肉,翠儿觉得浑身是劲。她也没忘叫过刘嫂一起吃,刘嫂推托不已,只是一遍遍赞着她,却没那么多知心话可说了。
捉来的女子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大嫂们给她们送了饭。有不吃的,也有吃了很多的。刘嫂说一开始都这样,慢慢就都吃了。人的肚子是最大的敌人,鬼子啦,土匪啦,都不是它的对手。翠儿听罢,看看刀哥他们院子里的火光,便觉得她说的是谁了。
郭铁头也和他们一起庆祝,刀哥还向他敬了酒,郭铁头立刻还敬了三杯,翠儿端着两盘菜进去时,郭铁头刚喝完第三杯。这家伙喝得满脸通红,脑门上流着大粒儿的汗。见翠儿来了,半醉的郭铁头挥着手高兴地喊道:“翠儿,我今天杀了两个汉奸!”
翠儿听得一愣,众人本都呵呵笑着,一下子都收敛了,院子里只剩火把的啪啪声和郭铁头的牛喘。翠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干脆装没听见,放下盘子就要走。
“翠儿,想明白了没?你是个有见识的,别的女子我还不说呢。”刀哥在身后说,“有了郭铁头,你也就不是一个人了,出了这个院的,都是外人,你掂量一下吧。”
“俺……干不来这个呢。”翠儿低着头说。
“有啥不能干的,睡都能睡了,还有啥不能干?”刀哥嘿嘿笑着说,“要么是八路,要么是汉奸,你可要想清楚。”
翠儿背后一凉,看见李好安对她悄悄点头。翠儿明白再不答应,这条命或就没了。可她真张不开这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郭铁头似乎酒醒了些,走过来递给翠儿半碗酒,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翠儿抖着手举起了碗,心在肚子里一横,几口便喝下去了。
“好,今晚就你们俩睡了!”刀哥猛地拍了下桌子。
那一晚,翠儿什么都不怕了。
郭铁头果然进了屋子,窸窸窣窣脱了衣服,还上了炕,上了炕还往上爬。翠儿早就等着他这一下,见他光溜溜的上来了,一把抱了个满怀,将手中一根纳鞋锥子顶在了他的脖根儿上。黑暗里的翠儿瞪着小眼,胸脯上汗水汹涌。她冷冷地用锥子刺着他,直到他下面由硬变软,最后变得不知哪里去了。
“翠儿,你啥意思?”郭铁头的声音很慌。
“就是这意思,你要是动我,一锥子要你命。”翠儿轻轻说。
“咋别人就能动?”郭铁头疼得流汗了。
“俺肚子里有三个月的孩子,你要动俺就和你拼命。”
“晦气……”郭铁头叹道。
“你晚上可以来,爱咋睡咋睡,可碰我你就是死。”
“那我还来啥?”郭铁头要挣开,翠儿却不让,胳膊绕住了他的脖子。
“外人怎么祸害我都忍了,你要是祸害我,大家一起死,想想你的娘,别出了村儿就变了牲口。”翠儿主意已定,说得毫无余地,“俺回去之前你每天来,别人就不打俺的主意。”
“那俺可以不来,有的是女人睡,不缺你一个。”郭铁头硬挺着道。
“八路可以当,畜生不能做,你不来护着我,咱就是两条路。”翠儿心知肚明,今天不说好,以后再也没法谈。
“成,你把锥子拿开。俺一片好心,还被你当驴肝肺了。”他向后退去,却被翠儿拉住了。
“这是咱俩的事儿,你啥时候捅漏了,咱啥时候一起完蛋,你孤家寡人混蛋一个,俺可有两个儿子,俺啥都豁得出……”翠儿不知为何变得这么狠绝,她的每一寸都锋利起来。身上趴着个光腚的男人,她竟也血冷如冰,能说出这么狠的话。她突然不怕这黑暗了,也不怕明天了,只要你足够坚锐,没什么扎不漏的。
郭铁头翻去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翠儿也不理他,翻过身子看着有根。这孩子就是觉好,他要想睡,天塌下来都不醒。
“俺娘就那么被扎死了,俺听见刺刀进去了,像镰头砍进米缸。”郭铁头像自言自语。
“她让俺装疯卖傻,以为能活下一命,谁知道却被村里人卖了,八成是山西子,要么就是谢老栓的女人,要么就是郭石头,都是欠杀的……俺娘为俺算计,却把自个的命送了。”
“就去了那么一下儿,鬼子也要杀?”
“鬼子知道啥?都是汉奸撺掇的……昨天我们去了东马坡村儿,村子不大,却出了十几个伪军和汉奸……我们悄悄摸进去,捉了几个回村儿的汉奸,还是大户呢。后来见这村有东西,刀哥就决定趁机捞一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好看的女人都拉回来了。俺被逼着杀了两个,一个用枪打的,一个用石头砸的——怕浪费弹药,两个人踩着,俺举起一块大石头,往那个汉奸他爹脑袋上砸,一次砸不烂,举起来再砸,咔嚓就碎了,西瓜那样碎了一地,石头上黏糊糊的……俺开始以为下不去手,最后都不相信是自个儿砸的。那人被翻过来,俺看见那张碎脸,才知道……他是俺杀的。翠儿,俺杀了人了,什么八路,什么游击队,就是杀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