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
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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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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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