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南风吹归心
入了初伏,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蚊虫跟着肆虐,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高卷门帘,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在这酷热的烈日下,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迎来送往没个停歇,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也宛若见着财神,眉开眼笑的,只挑好话,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数她最为清闲。
眼见着定好的七月日渐接近,赌鬼频频去往街巷巡视,所见所闻叫他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眼力出错,汇聚在山脚的这帮武者,该是来者不善的居多。连同周边那些大小门派的弟子,其实也对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尔听到他们几句密谋,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指责“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宣扬“宋回涯罪孽深重”。
气得赌鬼捏碎了一个杯子,几次呼吸,才克制住没上前送他们一顿毒打。
路边的野狗都没宋回涯招人讨厌。
赌鬼深感事态危急,去找对方探问对策。
夕阳斜斜照来,橙黄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马厩里洗马,见他出现,擦干净手,热情招呼道:“走,带你去吃饭。”
近日伙食丰盛,餐餐都有好菜,连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红润。
宋回涯吃饭时没什么心思说话,如今好似连眼力价也给丢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脸。
赌鬼见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极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问:“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