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千里春江,无垠夜色,小船漂泊着,不知会漂向哪里。
即墨浔见她沉沉睡去了,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绯红的脸颊,柔软温热,晕开了两靥红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湿,血色染在玄袍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唯一不好的是,刚刚拥吻时,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一两痕,似一枝开得稠艳的红芍药。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满手心,在灯火中显得尤其妖艳。
他轻声叹息,染血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着,她眉心的殷红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从前生纠缠到来世;也是他强求今生的缘分,只有一面之缘,却硬生生的,妄求姻缘。
令彼此折磨,到了今日。
他眼中温热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声,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这里时,天上飘着淅沥沥的冷雨。崖上风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烂漫,两岸草木向荣。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毫无尊严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统江山,令万国来朝;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爱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终自负地想,他没有什么得不到。
年少轻狂,不知真心的贵重;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比如,一个人的真心。
哪怕追到了忘川水边奈何桥下,他心中甚至还是有一丝自负,他想,即便是生死——他未尝不能更改,未尝不能掌控,即使付出代价,但他终究能够做到,可见凡他所想,无一不可得。怎知算无遗策,独独未曾想到,她失望透顶,不肯回头了。
他头一次发现,越是看似轻易能得到的,越是能轻易被收回;越是不易付出不易得到的,越是难以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收回来。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许多事情,除了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荣华富贵,无上皇权,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迟来的真心,也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尝试过很多手段,无不以失败告终。种种表明,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了。
今年的除夕,他在桐山后山的高塔上,俯瞰着江水对岸宜陵城风光,看到硕大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升起。可以想象,她和钟宴一起在宜陵城的街上抬头看烟花。
桐山观主告诉他,若想解开因果,有三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便是他们再续前缘,结成夫妻。当年他在三生石上拿他的二十年寿命作了赌注筹码,今生倘使能够续缘,便会圆圆满满,琴瑟和鸣。
第二条路,须取得一瓢忘川之水,滴了他的血,让她饮下,便可彻底忘记他,忘记与他相关的前尘往事。
第三条路。
“因果因果,有其因,才有其果。只是这第三条路,施主尘世挂碍众多,并不宜选。”
他已猜得到观主的意思,嗯了一声,轻声但直白说:“是要我的命?”
“身死则因果消亡。施主是聪明人。”
他未置可否,笑了笑:“第一条路,我做不到;第二条路,我舍不得。第三条路,却要我性命……。”
他顿了顿,远处又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紫色烟花,他问:“此前听说观主有替人托梦的本事。……她还有个心结,一直未解,我想替她解开。”
桐山观主说:“入梦?”
他点点头,无可奈何地低笑道:“我也想知道,没遇到我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观主沉吟片刻:“入梦的秘术,也需要代价。”
他望着观主,黑眸闪了一闪,了然其意,说:“我还有多少寿命?能在梦里待多久?”
观主比划出五根手指,叹息说:“人间一年,梦中一月。光阴似箭,施主要仔细斟酌。”
他未加思索,说:“五个月,足够了。”他听钟宴说过,他们此行会到桐山,算算时日,大抵开春就来。
反而是观主他一愣:“五年全都……”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幕炸开。他望着那一岸灯火绚烂,张灯结彩,良久,怅然一笑,“倘使别的路走不通,至少还有这条路,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后三月里,他取得一壶忘川之水,望着血红玉莹莹透出嫣红的光,他想,到底是彼此遗忘,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好,还是至死不忘,永远永远地记住彼此的好……?
小船夜行春江,星光璀璨,小船顺流东去。他想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忘记他,忘记她曾经也爱过他的那些年,舍不得他彻底在她心中消失,舍不得从前美好成为泡影。
他舍不得,幸好还有第三条路。
这世上,她大概不知这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十七年前他在头顶这片险峻高崖上,将她的骨灰洒在江中,目送她成为一段缥缈的、挥之不去的烟霭,没入风中,落入江中,随着江水滚滚,彻底离开他。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气色很好,他望了一会儿,到了地方,抱她上了岸,探手掬来一捧江水,江水清冽微寒,洗干净了她额头上的血色,光洁一片,恢复如初,像细白的瓷器。
他回到船上,远远似听到了钟宴在呼喊她的声音,他大抵快要找过来,有他照顾,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随意挑中一壶酒,仰头灌下去,辛辣滋味蔓延开,薄醉之中,他朦胧地想,这一生,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至少他还能选择,死在这条江里,与她……也算得上是合葬。
即墨浔仰躺在狭窄船舱里,单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悬挂的这盏走马灯孜孜不倦地转动着,明亮的火光中,他渐渐阖上眼睛。
许久不曾这样烂醉过,——也许是毕生最后一次放纵了。
“这样多年,我一直在为我的身份而活。只有今夜,是为我自己而活,为我自己而死。你说得对,至少生与死,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模糊地想着,逐渐沉入了梦中。
那是二十年前的严冬,他在怀泽的齐王府里醒过来。
镜中容颜十分年轻,带着几分稚气和锐气。他几乎要忘了尚未遇到她之前,他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