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寒风叶落,草木凋敝。

陆楹离开后数日,裴邺也点完了粮马物资,满载而去。这两人一前一后,像是土匪进城般将户部掏了个半空,张吉这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他在为明年的开支发愁。算盘拨来拨去,只能能省则省,先上了两封缩减内廷开支的折子,程峥原本想趁鄞王案了结设宴犒劳将士,也被他在早朝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回来。

程峥好好的兴致,也败了下来。

“一场席面而已,你何必惹得圣上不快。”早朝过后刚过午时,可惜今日不出太阳,风吹得蒋则鸣压下了脑袋,说:“年初那会儿鄞王那边打得凶,朝中风向异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拖拖拉拉将近一年才把这帮谋逆之臣肃清,他就是想趁着案子了结给那些个三心二意的人敲敲警钟。”

张吉顶着两个黑眼圈,说:“我当然知道,但眼下十月了,年关将近,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再说大捷后该赏的就已经赏过了,再设宴属实没有必要。今年是侥幸度过的,总不能指望着年年都有个武德侯府可以抄吧?”

蒋则鸣也无话可说,侧目道:“冯大人怎么想?”

冯誉心事重重地抬了下眼,“省着吧,指不定还有硬仗要打呢。”

他前两日奏报了乌蒙异动,张吉和蒋则鸣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户部是六部里最特殊的衙门,无论其他各司有什么动作,都绕不开跟户部要钱,冯誉的心事也是张吉的心事,见这两人一脸苦相,蒋则鸣“哎呀”了声,正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就见前面不远处,内宦匆匆叫住了闻嘉煜。

那是御前的内侍,一张脸写满了奉承巴结之色,那把谄媚尖锐的嗓音实在是叫人不注意都难。

见闻嘉煜跟着内侍往内廷的方向去,张吉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状元郎,近来很得圣心呐,青出于蓝,你可得上点心。”

这话是对蒋则鸣说,蒋则鸣却是没表情地笑了一下,“这个人有几分本事,御前要有新贵了。”

冯誉不轻不重地接了一句,“御前的新贵何止这一位。”

……

陆戎玉倏地打了个喷嚏,正揉着鼻子,圣驾就回来了。见他眼尾青紫未消,程峥一脚踏进殿中又折了出来,暂且压下早朝积压的不快,说:“朕听说前几日殿前司那些人和你动了手?”

陆戎玉得程峥抬爱,这些日子御前的差事多是他在当,原本该是裴邵站的位置,如今也换作了陆戎玉。可禁军三衙以殿前司为首,陆戎玉也免不得要与殿前司打交道,少不得有人针对怠慢,再加上程峥从中作梗,他这些日子难过得很。

这就是程峥的目的。

他要挑起陆戎玉和裴邵的矛盾,叫他俩在宫里当个仇家,对立方能制衡,也能以此离间朔东和鹭州的邻里交情,谁料陆戎玉顶着这青紫好几日也没到御前来告状,程峥再不问,就怕这伤要好全了。

“裴邵也是,管不住手底下的人。”

陆戎玉忙拱手说:“臣御前失仪,望圣上恕罪。只是此事与殿帅不相干,也怪我交接差事的时候没说清,惹了误会,况且他们没跟我动手,是我自己先没拿稳钢刀跌了一跤。”

程峥说:“这时候你还替他们说话,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陆戎玉老实答道:“臣初来乍到,行事确有不周,有时误了弟兄们的差事,他们心下不满也实属正常,那各司衙门还时有摩擦互相谩骂呢,算不得大事。不过臣也知道,在御前当差,最忌讳就是人心不齐,这就是跟行军作战是一个道理,我爹……呃臣的父亲就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圣上放心,臣会耐着性子与殿前司处好关系的,我已经有法子了。”

程峥叫他说得一愣一愣,半响没接上话来。

少顷,才问:“什么法子?”

说到这个,陆戎玉来了兴致,“圣上不是赐了臣一块地吗,花房也送了好些种子来,大抵是皇恩在上,臣竟真的培育出了一种新的花卉,模样新奇漂亮,关键是带着奇香!那些禁军多半都有家室,我打算多栽种一些,让他们拿回去哄夫人高兴,这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陆戎玉似乎还挺得瑟,得瑟完又赶忙道:“哦,圣上若也感兴趣,我明日就先给宫里供上,好东西嘛,自然要先紧着圣上!”

程峥哽了好久,迟疑地打量陆戎玉,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到破绽,“你……你就不想往上升升,压住他们?你如今是品阶不高,那些人仗着裴邵才敢肆意欺辱你,但凡你再往上升一升,谁敢这样怠慢你?你看卫嶙,他在朔东不过是普通兵士,到了京城都能压你一头,做你的上司。”

陆戎玉想了想,说:“卫嶙很有本事的,他那手刀是得了裴公亲传,即便在朔东,不出几年也是个能领军打仗的人物,我怎么比得上他?”

程峥背过手,苦口婆心地说:“但你想想陆楹,你要是在宫里谋得个好前程,说不定回到家中,便能胜陆楹一头呢?”

“可我不想回家啊。”陆戎玉眨巴着眼睛说:“鹭州穷乡僻囊的,怎么比得上京城繁华,父亲为了军饷节衣缩食,我都吃不饱饭,更别说玩弄花草了,如今我阿姐替我当了这苦差事,我正好落个清静。说起来还要谢过圣上,臣感念圣恩,绝不敢有争名夺利的心思。”

陆戎玉这话里的确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因此说起来格外真诚,程峥在他脸上看不出半分说假话得迹象。

程峥缓了缓,就这么抿着唇盯了陆戎玉半响,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最后合着早朝受的气一起,甩袖进了殿中。

郑昌没立即跟上去,他站在原地笑了笑。

陆戎玉顶着张无辜的脸说:“郑公公,圣上这是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郑昌摇头,欣慰地说:“陆小公子大智若愚,是个聪慧人。”

陆戎玉没有接他这话,待郑昌进去后脸上神情一顿,缓了好久,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抚一抚胸口时,手里的钢刀一沉,他赶忙两手抱起来,尴尬地四下张望了两眼。

夜里换防回到家中,入眼又是满满当当的奇珍异宝。都知道陆戎玉近来得宠,想要跟他套近乎的人数不胜数,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拜贴,借着他迁新居的名头送来贺礼。

陆戎玉穷了二十几年,面对这些珍宝当真没有抵抗力,但几个月前工部那桩惊天受贿案死了多少人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是断然不敢收的。

他颇为不舍地摸了摸那几串珍珠翡翠,咽了咽口水说:“这些人怎么回事,莫不是给我设套?”

管事的是陆家自己人,闻言思忖道:“难说。”

陆戎玉放下那串银光发亮的珍珠,咬牙说:“阿姐说了,天子脚下人心险恶,我得守住我自己!但这一天天也不是个办法,难说哪天我就忍不住了,不能再给我机会了,你把这些记个名册,我明日呈到御史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