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宵衣旰食(中)(第2/3页)

在沈曼君来说,老师当久了,其实非常习惯于侃侃而谈,她的沉默主要来源于心中的尴尬,以及今日与会者各自特殊的身份,现在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说明白了。“至于《缠足坏华夏之基》,这篇也是一样的道理,这篇文章中的思维方式,重数字、重逻辑,全然是买活军的文风,因此面对的是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外间是看不太懂的,这里便有了一个听众偏移的错误,看得懂的读者不会去缠足,给家里女儿缠足的根本不会被说服,只怕更会感到这篇文章危言耸听,竟将大敏和建贼比较,伤害到了心中身为大敏子民的那份尊严呢。”

一旦说开了,反而觉得畅谈一番其实也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人用‘外头’那老式的规矩来应对沈曼君的言辞——一个妇人家,在外男面前夸夸其谈天下大事?这成什么样子?——反而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她的话,便连最撒漫的张家少爷也连连点头,更是露.出了诚挚的钦佩之情,仿佛真觉得沈曼君的见识高过自己一样。

沈曼君不由就抿了抿唇,这才续道,“至于《缠足为儒门之害》,便更不要讲了,虽然所说的或许不是没有道理,但却万万不能刊发——这篇文章刊出去,别的妾身不知道,但那些原本设法买报纸来看的外地儒生,从前或许还会将报纸送入内帷传抄,但这篇文章之后,其会不会买报纸,先不好说,即便还买,也不会再给女眷去瞧的。退一万步去说,哪怕之后还会给女儿们看报纸,也一定要详加审查,将所有不适宜的文章一律剪掉。张少爷,你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少爷居然答不上来,注视着自己这几篇心血文章,忽然‘啊’地叫了一声,一手将几篇文章都拂落地上,转而央求谢六姐道,“六姐!儒贼可恶!难道除却发兵占领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确实,比起买活军调理百姓的诸多手段,对于领地之外的民风,他们是相当无力的,哪怕是一篇文章,都要发得小心翼翼,因为这联系完全是单线的,若是将掌了家中大权的老爷骂得太过分,买活周报就等于是失去了一个读者,甚至这样的事若是一再重演,还可能影响到买活周报在这部分人群中的影响力,兵还未到,先带来了抵抗的心态,这对于统治当然十分不利。

沈曼君能理解这种憋屈的感觉,但张少爷的反应着实也太孩子气了一些,连谢六姐都被逗笑了,但她很快又刻意冷冰冰地说道,“那不然呢?”

她示意张少爷捡起几篇文章,又摞到了一边,“这些文章也不是就没有作用了,只是不适合发在报纸上而已。时机合适时,《十八层地狱》可以发给尼姑和尚,让他们到处去宣讲。而《华夏之基》,也可以留着日后万一缠足的风气,在我们治下又再回流了,以此来教化百姓。至于《缠足考》,你可以收在自己的散文集里,也不失为一篇异味的文章。”

这其中只有《儒门之害》被谢六姐挑选了出来,“这篇文章相对比较无用,你自己留着吧——这还是儒门辩法的形式,但等到天下我有,你可以刊发的时候,说这些已经没啥用了。”

她语调很自然平淡,沈曼君听得却是心里一突:果然……

这也是她在云县始终待得坐立不安的原因,这青贼和建贼,若说还有什么一样的,那便是青贼也丝毫都不尊重儒学,从他们完备的教育体系中,沈曼君看不到一点儒学的痕迹。这和一般茹毛饮血的域外反贼不同,买活军的一切都是如此完备,便只能让人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买活军早已准备抛弃儒学,用一种全新的学术体系,取而代之了。

沈曼君阖家都是饱学之士,她自己也是知书达礼,她自然对这决定感到强烈的不安,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还看不到新的显学,全然的无知让她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战栗,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能否接受新的显学,又是否能从中取得还过得去的成就。书香门第,正是她们家的立身之本,若是被全然剥夺了去,又还被赎买了田地,那……那日后该如何生活呢?

这都是很实在的忧虑,但此刻表达出来没有一点用处,沈曼君又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至于这篇《夭折难产》,四平八稳,况且说的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并非是呵斥、骂人的言语,如此文字,刊发在报章上便是有意义的。一来,它不曾指责任何人,那么哪怕是缠足婆看了,也不会不悦,毕竟这都是真有的事情,二来,天下父母,难道个个都是狠心的么?总归除了那少数人家,多数父母缠足都还是为了儿女好,为了俏式,也是无知,不知这其中的危害。”

“如今既然知道了危害,那么心中缠足的心,先就淡了几分。再有,女儿缠足,还有一点,便是不缠足或许不好找婆家——固然也有婆家不在意这个,但总是缠了以后,择婿的范围便更广阔了。但如今这篇文章一出,众人一看,有了子嗣的思量在,那么不缠足便也有说头了,甚或大量的人家都不愿娶缠足的媳妇了,因为这有切身的利益在,反而能触及的人群是最广的,观众也更有可能去主动的散播。”

沈曼君说到这里,仍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此文还要加上几句——缠长脚的女儿年纪若轻,依旧是可以恢复的,并附上详尽的办法,若不然,这也是在逼迫那些缠足女儿,也是在造孽呢。”

谢六姐面露笑意,微微点头,向徐先生炫耀道,“看吧,考分说明一切,能考第一的那都是人才,而且多题计分制就是比主观题要来得更先进更客观。”

这是在夸她,沈曼君面露赧色,徐先生含笑点头道,“好、好,考虑得很周到,有些连我也没有想得这样完全。”

尤其是已缠足少女的恢复,这是文章中没有仔细讲述的,张少爷思前想后,面色渐红,突然跳起来向着沈曼君一揖到地,道,“多谢沈娘子教我,是宗子考虑不周了。”

沈曼君连忙起身侧让,正要客气几句,那文书轻咳了几声,她只好简略说了一句,“不敢当。”

对于缠足文章的发表,到此算是有了定论,接下来谢双瑶便主持起了第二个议程。便是对于缠足这个习俗的真正消除,她先定了个调子,“报纸虽然不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只是因为这样做效率并不高,这个习俗的祛除,当然是毋庸置疑的,理由也无须探讨,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我需要所有女娘都出面为我做活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我其实是赞成张少爷的,有些事情的确是理所当然的,比如说我们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损害别人的健康,把人家的肢体给搞残缺,没道理杀人砍人是犯罪,但给人缠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