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王小芸的执着(第2/3页)
在这样的环境下,叙州帮即便想要从中作梗,也因为王小芸让出的是自己的舱位而难以进行,黄景秀因此,半是不得已地,反而成为了第一批能够离开万州府的川蜀百姓,这个父兄都死于买活军为首的新式义军的小女娘,现在要去新式义军心中的圣地——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颇为讽刺的结局,黄景秀的神色因此而显得凝重,对于一手安排的王小芸有些抵触,再三地询问她真实的用意,似乎也在常理之中了。
人群中这些能听得到一人对话的听众们,大概都是如此理解她们的对话的,他们不再在意两个女娘的动向,而是簇拥着自己的头目继续往前走去,王小芸和黄景秀依旧站在原地,她们出神地看着小张的背影——从背影来看,她的身形依旧是苗条的,只是略有几分孱弱,但在正面看,这个曾经的风月女娘,已经完全是另一副狰狞模样了。
在万州码头的一场火并,让小张面上多添了几道皮翻肉卷的伤疤,但是,她失去了女子美貌的同时,却又因为自己的坚强,而获得了某种在新式审美中饱受赞誉的强势。似乎这伤疤也成为了她的一种资本,证明着她的勇敢,她的履历。
“她为什么不去买地呢?”
黄景秀喃喃地说,她的眸子里射出了迷蒙的光芒,“如果她追着我去买地,事情反倒简单了。”
“她不会去的,她的根基在叙州。”王小芸轻轻地摇了摇头,“废了那么多的心机,牺牲了这么多的兄弟,才留下了她这一根独苗,她又怎么会离开巴蜀呢?”
是啊,这样一个女吏目,为了给叙州帮,给考察团中的女娘,不惜一马当先,甚至身受濒死重伤,在康复过来之后,她的地位远不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疑可以动摇得了的。就算有人怀疑,她和被杨玉梁处死的张盐帮,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这毕竟是陈年旧事了,没有真凭实据,难道杨将军能因此株连吗?
甚至于,对于黄举人之死,所余下的那些怀疑,又有多少能牵连到小张头上呢?黄举人的自尽,究竟是由于小张等人的围猎,还是惊讶于自己长子背地里的浮浪行径,现在只有黄景秀知道了,如果黄景秀再死于意外,便将永远死无对证,成为彻底的谜团。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景秀的确是非走不可,比起本土势力利用她再度起兵的远虑,小张要解决她的情绪无疑是更迫切的:黄举人之死,完全是因为受到长子刺激的缘故,黄家的家规一向极为严格,黄举人更是绝足风月,对于屋外的羞辱,他还能以自己文人的逻辑,将其完全摒弃。但黄大少爷的背刺,无疑让他的立身之基完全垮塌,从坚持己见的君子,变成了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还洋洋得意、喋喋不休的伪君子。
在黄景秀的回忆中,黄举人正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当即触柱自尽,而她的长兄,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为了害死父亲的凶手,情绪激愤之下,持刀自刎,但黄景秀自己却知道,长兄并不是无行之人,他所梳拢的雏.妓,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和两人在一条街上长大的街坊小雀儿。
小雀和长兄,彼此两情相悦,但年前小雀家中出了变故,她流落青楼,长兄这才在背地里筹措银子,把小雀儿梳拢做了长包——这钱不够赎身的,可要长包了雀儿却还足够一年半载,可以从容再图日后。但没有想到,做得如此隐秘的这件事,却成为了黄家父子的索命钟!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蹊跷,王小芸事后再去寻访小雀儿时,伊人早已鸿飞冥冥,包括她一家人,也早已被卖出万州,不知去向了。王小芸不得不把这件事,和小张、张盐帮一行人联系在一起,而黄景秀也并不是一味血勇的无知女儿,当王小芸把其中关窍对她略加分析,两个女孩儿也就不难得出这样的共识:
在叙州帮内部,有一条暗线,隐隐约约地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权力网络,他们当然不能代表买活军,事实上,他们的愿景,或许还和买活军背道而驰,买活军也好,黄家也好,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正在推波助澜,暗地里把川蜀的形势,向着他们想要的方向推去……
为了报仇,黄景秀虽然心中还怀着对买地的怒火,却也立刻依从了王小芸的安排,决定离开万州,她要保住她的性命,在将来指证这股力量,向真正的仇人报复。虽然她依旧对买地,对王小芸等人不存好感,但黄景秀知道轻重,她知道,自己不能同时得罪所有人,想要找到叙州帮中的凶手,她就只能依靠远道而来的买活军。
但,即便是现在,她对买地,对于这股新风,甚至是对于如今码头上的热闹和喜庆,也还抱着重重的疑虑,太过深入的话题,眼下人多口杂无法提起,黄景秀环顾着周围,注视着这些行人们百姓们脸上的笑容,轻声说,“看他们笑得这么开心,我都快忘了,前阵子万州府流了多少血,多少泪,有过多少的冤屈……买地,当真就这么好吗?如果真的这么好,你为什么又要留下来呢?”
“买地当然有这样好了。”王小芸肯定地说,想到那短暂的,在买地的生活,她唇边也不禁现出了笑容。“你去了就知道了,买地只有比你想得更好,更更好,并不只是物质上的享受,它是一种从里到外的感觉……”
“就是因为它这样好,我才要留下来,我不能容忍……”
她不能容忍,有人借买地之名行恶,不能容忍有人在买地的光辉下编织着自己的暗网,王小芸想,这件事并不是非她不可——但是,但是她既然撞见了,她既然有所察觉,既然她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她宁可经年累月地守望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巅,注视着,警惕着这些画着英雄假面的伥鬼,在他们的画皮下鬼祟地伸着暗足,只为了有朝一日,当买活军真正到来之时,把这些蠹虫一气揪出,烧死在灼灼日光之中——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洁,多么的伟大,王小芸是——王小芸只是个曾经没有人管的孩子,她知道居于天堂之外的滋味,现在她见到了一个假的,仿冒的天堂,见到了百姓们因此而萌发的喜悦和希望……
王小芸想:只要我把马脚全都剪除,把阴影全都消弭,那假的,不也就成了真的吗?
她受到了这样一股油然的,自发的使命感的支配,既然没有人会比我更重视小张,那就只有我留下来,监督着,见证着这一切,我曾经在那样好的地方生活了几年,但我现在看到了这天下,看到了这天下所有悲哀,所有悲哀中的慷慨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