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9章 卢马姬与学生们
“熬得上好的豆豉沙丁鱼哎——面包也有的, 来一碟么?”
太阳虽然还没有下山,但也已经不复正午时的威力,闷热的天气,被海边吹来的咸风给吹散了不少, 空气中的腥味是大家久已经习惯了的味道,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影响街边的小贩, 一边推着小木车前行,一边用悠扬的叫声为自己招徕生意,“米饭也有,两元一份,料足足的——来一包?”
“来一碟沙丁鱼吧, 有没有青瓜酱?有也来一碟!再来一个面包,多少钱?”
“小菜都是两块, 面包贵些, 一个要五元, 要不你再挑个小菜算十块了——西红柿碎要不要?酸甜, 抹着面包下酒也是正好!”
“行,那来一份!”
问话的弗朗基人, 很爽快地掏出钞票来付了帐, 小贩也赶快拿出三个用草叶系好的粽叶小包, 和油纸装着的一条手掌长面包一起, 放到客人手上,客人也重新坐回了酒馆摆在外头的椅子里, 拿起玻璃酒瓶子晃了晃, “老板, 再来一瓶金米酒好了!要占城牌的!可别拿劣质货糊弄事!”
“这话说得, 只要钱给足了,我这里要什么酒没有?要不要冰啊?”
“冰也要加的!”
“行,一瓶酒三十,冰杯十块钱,用完了再来加。”
老板叼着烟斗,很快就把一瓶浊白透清的酒液墩到了餐桌上,还舀了一大搪瓷杯的碎冰,“悠着点喝吧,一天挣的还不知道够不够你喝的!”
“哈哈,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老板……天知道,这说不定就是个大老板呢……”
“大老板?大老板上咱们这来做什么,就是要找女人困觉也犯不着上这来啊——真的大老板,这会儿不得在银行那块寻欢作乐,听曲看戏啊!到我们这儿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一天卖劳力赚的一点钱,全喝光了,叫人如何看得过眼,喝到最后全是赊账……老子赚的一点钱全在这些赊账里了!早晚立了规矩,一人一碗酒,多了没有,喝完就给我滚蛋,少找事儿!”
“有钱不赚王八蛋,你这就是想不开了掌柜的,哪有这么开门做生意的——”
“怎么着吧,这就是俺们汉人呗,六姐不喜欢喝酒,你们谁不知道,老子开个酒馆都已经是罪过了,还怕你们这些酒鬼来说道?”
沿街的小酒馆,算是在平民区里少有的,拉了电灯的屋子,屋内外窗门洞开,又高又壮的老板,话里还带了浓厚的北方口音,抱着手往堂屋里一站,足够震慑住里外的汉番酒客,他也丝毫没有和气生财的意识,对于客人指指点点,嘴巴很碎,逻辑更是让人听后只能无语地摇头。
卢马姬从酒馆外经过时,也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恰好和他撞上了眼神,那老板嗤了一声,“看啥看啊!女道学!走你的吧!去哪儿,这么慌张的,没见天都黑了!还不快些走,回来看你敢不敢走黑巷子!”
就这气派,只怕是六姐来了都要吃排头。卢马姬赶紧加快脚步,从酒馆前头穿过,酒馆前的几间屋子她也就不再乱看了:这种酒馆,在平民区一般几个街区就有一间,主要就是卖米酒的,南洋的甘蔗酒,也就是洋番说的朗姆酒,他们也卖,不过都冲了水,度数不高,价钱还贵,主要就是供给居民们下工回来了,小酌两杯。
有些酒馆不卖小菜,到了点就有这些推车、拎篮子来卖菜的小贩四方游走,别看都是汉人面孔居多,但口味却往往是欧罗巴化的,卖的是弗朗基风味的小菜,比如青瓜酱、西红柿碎,都是用的弗朗基手法炮制,也就是那豆豉沙丁鱼,是吸收了华夏的饮食风味形成的小菜。
卢马姬平时,多数是张望一二,眼睛吃吃,她倒是没有尝过,但只看铺子里的洋番酒客,就知道这些带有家乡风味的下酒菜,是很受到欢迎的。至于汉人的酒客,当然也有——但他们多数是干喝,不吃菜,最多自己从家里带一小包花生米来,一包能就几天的酒。
又或者是从酒馆里打酒回家,慢慢地吃喝,和吃光用光的洋番不一样,汉人还是很有储蓄意识的,他们也很少有去赌坊的——赌坊就在酒馆前面这几间屋子,长年累月都关着门窗,异常的寂静,据说都是挖了地窖,在地窖里点蜡烛打牌。
这些屋子,名义上都属于一个遥远的主人,实际的经营者,也是洋番面孔,出入其中的以洋番居多,汉人赌客在这里不受欢迎,因为其家人不可能赞成他们来赌钱,而只要往上一个密报,更士便立刻悉数出动,前来抓人,只要当场逮住,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基本都是前程尽毁,只能填到边境矿山中去了。
有家口的汉人,风险很高,赌场是不愿意接待的,赌客还是以洋番为多,洋番水手、力工、商人,都有出入这里的,因为他们面孔相似,而且很多时候语言不通,追查困难,这门生意得以维持得略长久些,不过大概也不是每天开赌,卢马姬也搞不清里头的门道,她只知道这些房子最好还是少看。
再有就是隔邻深巷中联排的小房子,那里基本都是做风月行的女人,经常会跑到酒馆来陪客人喝酒,又一起回到住处去,她们所接待的客人,就是汉番不论了,这些女人——偶尔也有一些男人,彼此互相望风打掩护,更士要抓起来比赌场困难太多了。
这抓赌太容易了,只要有赌具、筹码,有一帮人簇拥着,又无法解释原因,那就是赌跑不了。可风月行想要抓到实在,就没这么简单,卢马姬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抓赌是见到几次的,但抓嫖也就只有一次,当下是少了许多住户,但不过半个月,空着的屋子又被填满了,不论是女人还是客人,一个个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丝毫看不出对于那些消失的人存着什么芥蒂,是不是也会害怕自己有被抓起来的一天。
这些景象,在其余那些好区,是见不到的,就是在港区的核心地带,也是少见,要不是住在这里,卢马姬都不知道,规矩严明的城市内部,还有这些藏污纳垢的所在,而这些不黑不白的地方,所寄托的又是许多辛苦劳作的工人仅有的娱乐——或许不是那么的健康,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人生在世要活得永远健康,这又是多么的困难?
这些人心中,失掉的不是对六姐的敬畏,对买地一些风气的推崇,失掉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和指望,他们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就是如此而已了,多余的力气,便不再积攒着往上走去,而是花在了这些消闲上。
但是,这些可理解的,平庸的‘恶’,就是可被谅解的吗?平庸之恶的聚合,会否形成向心力,吸掉城市应有的活力呢?这是卢马姬每每经过都会思索的问题,她快步经过了这段带有电灯的,看着额外繁华一些的巷口,叫住了从巷口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