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7/9页)
罪魁祸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砾石上爬行,雾气中是我们造就的簌簌声。我们像被打湿了蹦不起来的蚂蚱,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临。
死啦死啦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曾藏身数天的那块石头之后,他亲手挑选的几个阵前风没让他失望,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到达:迷龙、丧门星、不辣,几个特务营里的主力打手,诸如此类。
现在日军离我们比刚才更加近了,他们看着淹没了山坡的那片雾气,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听得到日军在战壕里在雾气里的说话,一发盲射的子弹砰然射中他们藏身的石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头。日本人在笑,对,今天飞机和大炮,连隔江的直射火力都无法攻击。今天没有战事,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
死啦死啦挥了下手,他身边已经爬到了五个人,那就用这五个。
我是第六个,我还在奋力地爬到那块石头下,我看着我前边的那五个在死啦死啦地挥手之下扑向雾气。
战壕里的日军,抽着今天的第一只烟;剥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饭团;给机枪刷着酒;抱怨着这江边湿地给伤腿带来的疼痛。刚盲射完一仓子弹的家伙又装填了一仓,向雾气里又放了一枪,然后我们从雾气里冲了出来。
我们像塌陷的石方一样落进了战壕,刺刀、砍刀、工兵铲和铁锹。
死啦死啦带领的人是第二批。他们跃进战壕并向纵深掩入时,迷龙们手头上的日军还在挣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顾地向纵深掩进。收拾那些不喜欢早起的倒霉蛋。
我从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抬起我的身体,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围很静,雾气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很要命。雾气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现,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挥动着手和手上的一个电筒——电筒的光暗淡之极。但意思也明确得很:往这边来。
我向他的方向移动,而更多的人从雾里冒出来,奔向他的方向我终于可以把悬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们还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战壕里的杂乱和两具日军的尸体旁边,不用他指出来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圆形,以铁桶为壁一——就是它了。
我们带了一盘绳子,死啦死啦从别人身上把那盘绳子拿了过来,开始在我们腰上打结,第一个要被打结的就是迷龙。迷龙有点退缩。
我们都理解,我们都有点退缩。
迷龙:“太小了。我哪儿进得去?”
死啦死啦:“别胡扯,都一样。”
迷龙:“哪一样了?你量好了再告诉我……”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把绳子交到迷龙手上,他拔出枪。
迷龙:“得得得。”他开始自己给自己打结:“回去的告我儿子别当兵。没理讲的。”
绳子事先处理过的,一根长绳上带着几十个结口,我们也开始给自己打着结,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绳头上,我们看着迷龙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装备,把刺刀叼在嘴上。长枪斜背了。短枪插在后腰,然后猫腰钻了进去。于是我们只看得见他的屁股了。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动了一会,尽管听天由命地没再说什么,但就那个硕大的屁股我们亦能看出他的犹豫和愤怒。
死啦死啦:“绳子一拉直,下一个就上。”
每个绳结中间隔着也就是八米的距离,随着迷龙在里边的拱动很快就拉直了,第二个人开始上,第二个是丧门星,第三个是不辣,然后是蛇屁股,我是第五个,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后边,他后边的豆饼是最难为的,我们早已验证过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的负荷钻过油桶,所以他最后的方式是将携行架绑在身后拖行——他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分量。
我们每个人进入的方式都大同小异,很快就轮到了我。我瞧着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后我的钢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我:“知道啦。知道。”
我叹着气,趴下,钻进甬道。黑暗来临了,但那早已经不是我最害怕的部分。
声音和气味都出不去,便在这黑暗里回荡:刀刺入肉的声音、把枪口顶在身体上开枪的闷响、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动脉被切开血流的奔放声都惊晰可闻,它们和这甬道里本来就有的恶臭味、和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混杂成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
当身后的微光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习惯了这样的黑暗。蛇屁股的脚蹬在我的脸上,连蹬几脚,让我没法不想成一个人垂死的抽搐。
我:“屁股?你没事吧?”
没回答,我听见那家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声。我把叼在嘴里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蛇屁股:“没事……没事。正家铲!你老母!”
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环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来了:“什么事?”
蛇屁股:“没事。你自己慢慢瞧来细细看。”
我听见他吁气的声音,然后便加速地爬走了,我现在遇到他撞见的问题了,一双脚顶在我脸上,那却不是蛇屁股的脚。而是一双日式皮鞋,一具日军的尸体,我怀疑是不是我前边的王八蛋每人都捅过他几刀,以至血喷得这个狭小的圆形空间里到处都是,他已经不具危险了,除了我必须得从他身上挤过去——那表示我得脸对脸眼对眼地和他贴在一起,前边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呕吐起来,死啦死啦用他的枪在后边捅我。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死人,前边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场……”
枪管子更粗暴地捅过来,如果我转得过身来一定就喊回去。
死啦死啦:“弄走。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
我:“卡住啦!”
死啦死啦:“弄走弄走。你动动手,活的要被死的恶心死吗?……求你别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开始做这种努力,抱着那具能让人发疯的尸体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该庆幸这一片漆黑,只要还有一点可以让我看见的微光,我一定已经疯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出口,那是个上行的开口,同样用汽油桶搭成。我拥抱着那具尸体挤了出来。即使是抱小醉也从未抱得这般紧过,死啦死啦在下边帮着我,但怀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仍让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来,我转开头,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张脸,才有勇气把下边的活继续干完。
雾气茫茫,我不知道透过那片浑沌的雾气之后有多少个枪口,但是外边的空气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二口空气时便开始猛拽绳索:“下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