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8/12页)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啦雾。你叫啥?”
我:“……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划,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
牛腾云:“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
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
牛腾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
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
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
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地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嗳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涌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战俘虏太多,上校团长值不得几个大子,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没事啦!没事啦!”
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
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就开场白:“我是你连长。”
我嗯哼一声。
大粗汉:“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
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大粗汉:“有啥想不开的?老婆跟人跑啦?”
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
粗汉就气得要死:“拖出去毙啦!”
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粗连长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牛腾云:“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粗连长就驳:“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连长:“他当我们自己人吗?”
牛腾云:“穿衣服就自己人啊。连长你说的,七连拉了婆娘都不拉人。”
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
连长:“咋办?”
他们俩一块愁苦地看着我。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远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
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这样行走大地。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
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
牛腾云:“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牛腾云:“我说你消停点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
我:“把裤带子还给我。”
牛腾云:“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碴:“饿不?”
我:“不吃。”
还是那样子,走着,被绑着,被推着。
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耻辱的一景——”
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
牛腾云愤愤地回:“他不是玩意!”
……后来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还是站在我车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
……后来他们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七连沾沾自喜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站在车边,骄傲地回:“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
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