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9页)

何红涛:“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是无奈的选择。“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别说了……我知道。”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动搞得很没趣,因为没一个人的心思在那条路上,老马心事重重,那几个则有一种窥私者的恶趣。许三多是个例外,他一般情况下都是例外。

老马又给路边的花苗松了松土,终于罢手扔镐。

老马:“许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饭。”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很惊讶,每个人看许三多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猜疑之意,而那种眼神是他们在和许三多最对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老马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许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条路上,对他来说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远有可以修缮之处。

老马:“三多你别弄了,过来坐下……陪我坐会儿。”

许三多一时有些哑然,因为他还很少被人用这两字称呼过,但这种又亲切又尊重的感觉是很好的,许三多不再倒腾他的路面,在老马身边坐下。

老马:“一个你以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说忽然成了晋升之阶,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变了。”

许三多很茫然,他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长,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马:“如果……如果人们以后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三多:“是你抓起来的呀!”

老马:“其实我在这个事里边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甩出了他这辈子说得最利落的三个字:“不知道。”

老马:“其实路是你修出来的,一条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伙心里的一条出路,许三多。”

许三多深为疑惑也深为怀疑:“不是吧?”

老马:“但是,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不明白。班长我不明白,你再给我说说。”

老马只好又叹了口气“班长也不明白……叫班长,不是说他什么都明白。班长……班长只是不喜欢这样……味道变了。”

老马呆呆看着天,已经垂暮了。

李梦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看许三多进来,那种住嘴和防备是不约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来啦?”

又是个少见的称谓,让许三多觉得陌生,他点点头,去整老魏有点乱的被褥。

老魏忙抢过来:“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忽然欢喜地嚷嚷起来:“现在是电视时间啦!”

他开了电视,放下几张马扎,而后期待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正悄悄地出去,当许三多的失望之色刚浮上脸,李梦又蹑着手脚跑回来。

李梦:“路是班长修的,知道吗?”

“知道。”他垂了头,也没看那雪花满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来,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梦跟你说什么?”

许三多:“路是班长修的。”

“这家伙不替别人考虑的,路其实是你修的。”薛林叹了口气,“但对外要说路是班长修的,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HTK〗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HT〗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