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湖梦寻 (二)(第2/2页)

听了他的话,苏青瑶也不再抱希望,同僧人温声道谢后,独自进了灵隐寺。

她在寺内随意找了一处青石凳坐下,脱去鞋袜,用红的略有些发痒的手指拧去棉袜里的雪水。面前是一段姜黄色的墙垣,被雪光映照着,更显明亮。积雪的瓦片上,停着几只麻雀,苏青瑶边穿袜子,边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心情好了些,同时也可惜手头没有稻米。

恰在这时,一位沙弥跑来,询问她是不是徐夫人。苏青瑶还没习惯“徐夫人”这个称呼,本能地要摇头,她被叫了十几年的苏青瑶,突然改了姓,非常怪异。还好,她及时地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沙弥说:“徐先生在大雄宝殿,叫您过去。”

苏青瑶叹了口气,起身,回望一眼瓦片,停歇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去,不留半点痕迹。

徐志怀已替母亲还愿,布施了一大笔钱财。他等在门口,见苏青瑶面色惨白,皱一下眉,拉着她的胳膊到大殿后头的寮房,里头烧着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苏青瑶烤着炉火,又喝了几杯热茶,身子逐渐回暖,脚却依旧没有知觉,怕是冻伤。

徐志怀沉声问她:“不冷了?”

“不冷了。”苏青瑶深深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

徐志怀又道:“来都来了,等下一起去求个签,看看明年的运气。”

苏青瑶应一声“嗯”。

就这样,他们无言地小坐片刻,之后去天王殿求签。徐志怀摇出来的签文不好不坏,苏青瑶的却是下下签,签诗曰:蛩吟唧唧守孤帏,千里悬悬望信归;等得荣华公子到,秋冬括括雨霏霏。解签的师傅说,她命里有生死劫,在二十五岁之后,三十五岁之前,需要想办法化劫。

徐志怀听闻,顿觉没趣,便对苏青瑶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吃饭。”

苏青瑶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下山,依旧是徐志怀走在前头,苏青瑶跟在后头。

积雪被扫去大半,石阶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更要警惕滑倒。苏青瑶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勉强走了一段路,抬头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又要消失在眼前。她想赌气放慢脚步,故意与他拉开距离,或是干脆躲起来,叫他来找自己,可转念想起上山时的情形,便知道他这人,绝不会回头瞧她,走慢了,也只会嫌她碍事。

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昨日的事,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走,是为了回家吗?可那不是她的家,他也完全不在乎她。

只因这一个念头,苏青瑶没了下山的力气。

她停下脚步,坐在石阶,喉咙管像漏了风,“呜”得一声,流下泪来。

徐志怀原是走出了一段路,转头发现她没跟上,便停在原地。他左等右等,不见她来,才往回走,看见了正坐在石阶上擦眼泪的苏青瑶。

“又摔倒了?”他问。

苏青瑶撇过脸,抽噎着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徐志怀道。“有什么好哭的?”

苏青瑶不理,坐在石阶拭泪,手背冻得通红,抹得小脸也通红。

徐志怀站在一旁,觉得很尴尬,心里也有点急,就蹲下来对她说:“你差不多可以了,丢不丢人,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青瑶听他这话,觉得他是嫌她在外头丢他的脸,心一酸,眼泪掉得更厉害。

她边哭,边想着要去哪里找个棍子揍他一顿,好叫他哭,叫他伤心,叫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强大了,似乎坚不可摧,世上没什么能打败他。

徐志怀看着她泪盈盈的模样,思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非要说,就是她抽到了下下签,那和尚还胡扯了一番生死劫。思及此,徐志怀无奈地啧了声,手摸到她的披肩里头,摘下挂在衣襟的翡翠佛手佩。

“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说罢,他转身往山上走。

苏青瑶坐在原处,暗自啜泣一阵,逐渐止住了抽噎。早餐吃的那点米粥全转化为了热量,她搂着胳膊坐在台阶,一时饥寒交迫。好在没过多久,徐志怀拿着佛手佩回来,扔到她怀里。

“找师傅开了个光,”徐志怀双手插兜,说。“求签都是骗人的,你以后不要听那些和尚的话。”

苏青瑶两手合拢,手心捧着佛手佩,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求签才哭,便顺势说:“知道了。”

徐志怀笑了笑,单膝跪在她面前,虎口撑在苏青瑶的下巴,食指与拇指搭在她有些哭肿了的脸蛋,轻轻地掐。

“哭包,脸都肿了。”他说。“也不觉得丢脸。”

“徐志怀,你好烦人,”苏青瑶轻轻打他的手背,站起来,也不顾台阶湿滑,闷头往下走。“我最讨厌你了!”

这次她没走太远,他便从背后叫住了她。

“苏青瑶。”

苏青瑶回望,心中有小小的期盼,也恐惧他会因她的小脾气而冷脸。

“我有时候真受不你。”徐志怀说着,漫步到她身旁,俯下身。“上来,我背你。”

苏青瑶眼神溜到一侧,扭捏了下,继而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还没发育完全,又因裹脚、束胸和家中父母有意的节食,体重很轻。徐志怀背着她,掌心就像托着一朵云。

“还去不去断桥玩?”他问。

“去。”苏青瑶说。

“但先去楼外楼吃饭。”

“好。”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非常暖和。未干的泪水全蹭在毛衣,领口有淡淡的,晒干了的橡木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

在那一刻,她……又很爱他,又特别恨他……

模糊的,耳畔传来几声鸥鹭的啼鸣。

苏青瑶枕着甲板醒来,覆了满头霜雪,恰似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