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三)(第2/2页)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从之,你别怪他,他就是那样的性格。”
沈从之忧愁地点点头,不言。
“我也不是要逼他和我一起去,更不是逼他认同我,你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想法。”周率典轻声说。“我只是……只是以为他会懂我,我一直以为他是懂我的,从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从之舌苔发苦,更是发不出声音。
周率典苦笑着,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说:“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麻烦你在葬礼上,替我向志怀道歉。”
沈从之点头答应,又握住他的手说:“常法,千万要小心。”
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
“不要害怕,从之,人终有一死,能为希望而死,也算是我的光荣。”
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
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
他则淡淡地说:“我早说过,我是对的。”
十余年后的现在,民国二十七年,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
阴雨沉沉的寒夜,远近的景物全埋藏在雨雾内,看得人手脚发软。沈从之裹紧长袄,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骨头散了架,往四面八方滚。天边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月的轮廓,沈从之来到坡下,望见坡路上有一束发抖的亮光。
靠近,他瞧见了一个被风撕扯的男人,高大并憔悴,傲慢且孱弱,佝偻着背,紧绷着脸,蹒跚、摇晃着往下走。
沈从之认出了那人,便停下脚步,石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浸湿了他的棉鞋。
“徐霜月!”他喊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徐志怀道。
“怎么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雨不大。”
“重庆的天,说变就变,尤其是现在。”沈从之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出来锁门没?”
“没。”
“哦豁,我家要被偷了。”
“沈从之,你换个地方住吧,”徐志怀咳嗽着说,“我出钱。”
“算了,”沈从之垂眸。“阿沁生病时,我问你借的那三千大洋,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钱。”
沈从之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回到家中,房门虚掩,不似被贼人光顾。
沈从之点起蜂窝煤炉,煮一壶红糖姜茶。水开了,两人各自饮上一大碗,回屋就寝。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约莫十点光景,忽而有人捶门。沈从之披着棉袍去开门,来的竟是张文景。
他进屋,递给沈从之一包卤鸭,问他:“徐霜月呢?”
沈从之指向卧房。
“不是吧,你就住这破地方?”张文景环视一圈,指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笑道。“他也就跟着你住这儿?”
“小点声,”沈从之见状,摁下他的胳膊。
张文景顺势将两手荡到身后,手拉着手,连连摇头:“啧啧啧,从之,你混成这样,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徐霜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徐霜月居然也有今天。”
话未说完,徐志怀套着一件与吊楼格格不入的丝绒睡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烟盒,右手握着打火机,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细烟,随话音上下抖动。“你怎么跑重庆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张文景耸肩,摊开手,问他讨来一支香烟。“徐州战况不顺呗。”
“武汉现在什么情况?”沈从之放好卤鸭,折回来。
“武汉?”张文景点起香烟,淡淡道。“武汉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