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重要了
身后的翠珠机灵,见状连忙把臂弯里准备好的织金撒花锦缎氅衣给江婉柔披上,道:“风大,夫人当心身子。”
江婉柔扯过氅衣裹身,径直踏入正厅。宁安侯爱好风雅。厅内陈设古朴雅致,四角立着青铜烛台,墙壁两侧各有一排书架,摆满了典籍古玩。
此时却一片狼藉。
江婉柔绕过地下的碎瓷片,眸光在怔住的宁安侯和秦氏面上扫过,视线定在宁安侯身上。
“父亲。”
她没有行礼,淡淡叫了一声,道:“女儿有话交代,请屏退左右,你我单独谈谈。”
宁安侯是个高瘦斯文的中年男人,藏青色的长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飘逸欲仙。他面容白净,蓄有一把美须,若不是刚才和秦氏争吵,气得面目青红,应是当下最推崇的风流倜傥的“士大夫”。
看着这位忽然闯入的贵妇,宁安侯神色微怔,听到她的称呼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的第六个女儿。
自她嫁人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江婉柔对侯府没有多少感情,她回门只看丽姨娘,顺带看看老夫人。就连和她相看两厌的秦氏,碍于礼法,她也捏着鼻子见过几回,反而对宁安侯这个生父陌生。
她幼时吃了很多苦,被无视,被欺侮,受饿挨冻,刁难责罚,皆出自秦氏之手。她恨毒了那个恶妇,在无数个忍饥挨饿的夜晚,她默默发誓,倘若有一天,她手握权柄,一定要那恶妇生不如死!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当初恭王案发,江婉雪那个“王妃”已不成气候,她暗示过丽姨娘,要将她扶正。反正秦氏娘家人已经死绝了,一个下堂妇,拿捏她再简单不过。
丽姨娘不愿意,她那会儿肺疾加重,她忧心她的病情,这事便一直搁置。后来怀有身孕,陆奉远下江南,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周妙音。
起初,还不知道周妙音是探子时,周妙音言之凿凿要为她“分忧”,给陆奉做妾,那会儿江婉柔面上不显,心中千思万虑,杀了她的心都有。
一介罪女罢了,敢抢她的男人?金桃看出了她的心思,明里暗里道愿意为她分忧,她最后没有下手,一是因为孩子,二来想到了秦氏。
和陆奉不同,江婉柔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对鬼神尤为敬重。她身怀六甲,唯恐手上沾染血腥,报应到她的孩子身上,淮翊那会儿日日点卯,给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念书,他稚嫩的嗓音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她甚至不敢看淮翊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了秦氏,她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容不下,她……与当初的秦氏有何区别?
她如今坐到秦氏的位置上,难道也要变成她当初最痛恨的人吗?
秦氏和宁安侯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她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个纳美姬,生下庶子庶女,她能不恨么?
江婉柔不是原谅了秦氏,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后宅之中,妻妾本就天然对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氏手段毒,碰上这样的主母,算她倒霉。
可是宁安侯呢?他是她的父亲啊,他凭什么不管她,任由她和姨娘被欺侮?明明他在她小时候对她那么好,他也曾把她抗在肩膀上,也曾笑呵呵带她赏花灯,她和姨娘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怎么一夕之间,忽然变了呢?
……
江婉柔对宁安侯的感情很复杂,毋庸置疑,她恨他,恨他对她们母女弃若敝履;她又忘不了他曾经的宽慈。她想大声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想要他痛哭流涕,对自己和姨娘忏悔!交织的爱恨在心底滋生,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宁安侯,只能把这道陈伤埋起来,冷淡以对。
江婉柔擅长自己宽慰自己,她想,幼年的困苦并非全然是坏事,陆奉强势专制,旁人跟他做夫妻,肯定受不了他霸道的掌控欲,对于她而言刚刚好,至少在他面前,她永远不用担心被抛弃。
……
昨夜陆奉要的太狠,江婉柔下面还有点酸胀,她自顾自找了个官帽椅坐下,等宁安侯处理好家事。
或许真的太久不见,如今骤然见到宁安侯,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心绪波动,只想赶紧办完事,见一面丽姨娘,赶早回去。
现在头顶的日头偏西,她回府可能天已经黑了。她得盯着淮翊,让他不要熬夜念书,早点歇息;那对儿小祖宗爱哭闹,除了她,没人能哄得了。还有陆奉,他近来下值早,她若不在,锦光院的丫头们能让他吓破胆。
不知不觉中,心中空洞的一角被慢慢填上,连曾经痛恨的秦氏也在她心里掀不起波澜。江婉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秦氏离去,又看向面色尴尬的宁安侯。
这个架势,比这里的主人都自在。
可能因为江婉柔的不请自来,也可能刚才他和秦氏吵闹,被江婉柔这个小辈看了笑话,宁安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虚咳一声,来回踱步,道:“你回门,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惹人笑话。”
江婉柔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如今侯府最大的笑话,可不是我。”
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且不留情面,说罢官,当场让人把宁安侯的顶戴官翎剥了,押出宫门。满朝文武看着,对宁安侯这种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被江婉柔一揭短,宁安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儿。他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外虽只是个翰林清流,但有恭王、陆奉、裴璋三个好女婿在,几个人浮浮沉沉,总有一个能给他长面儿。
鲜少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他欲开口训斥,抬头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面如银盘,鸦髻如云般高高挽起,璀璨的金钗错落簪在上头,后髻左右各簪一支同色的点翠红宝石鎏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落在玉颜两侧,她淡淡笑着,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宁安侯心中微惊,这……还是他那个不起眼的女儿吗?侯府的姑娘,小六最木讷无趣,他从前甚
至不曾正眼瞧过她,如今竟有如此气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婉柔自己都未曾察觉,和陆奉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的影子,仅肖似一分,放在外头,也足够唬人了。
宁安侯撩起衣袍坐下,想喝口水掩盖尴尬,发现手边空无一物,桌上的杯盏都被秦氏方才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