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她自顾灌下一大盏凉茶,事情越多,越不能慌乱。江婉柔定定心神,叫翠珠拿来笔墨纸砚,把乱如麻线的诸事一条条捋清楚,拿不定主意的单独列出,问陆奉。
陆奉比预想中回来得早,天色将黑,外头传来熟悉的沉稳脚步声。江婉柔松了一口气,用压尺把宣纸压在桌案上,起身打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陆奉晦暗的神色掩在明灭的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夫君?”
江婉柔试探着扯住他的衣袖,忽觉手感有点不对劲儿,垂眸一看,紫衣蟒袍,金蛟腰带,裹在他精壮的身躯上,显得威严愈重。
这样的陆奉有些陌生,好似忽然回到初成婚时,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她那会儿都不敢抬眼瞧他。
江婉柔环住他的腰身,为他解开腰带,一边扬声道:“翠珠,把醒酒汤端上来。”
陆奉微抬下颌,任由她为自己宽衣解带,道:“我没醉。”
他虽不嗜酒,但曾在军营里历练过三年,喝惯了最烈的烧刀子,宴席上的果酒,在他眼里也就比白开水强点儿。
江婉柔脱下他的外袍搭起来,笑道:“知道你酒量好,酒喝多了,即使没醉,头疼也难受呢。”
他回来的时候江婉柔正在写字,绕过紫檀木牡丹屏风,房间里被硕大的夜明珠照的亮堂堂。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绸缎寝衣,如云的黑发半挽,如同无数个寻常的夜晚一样,笑盈盈望着他。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冰雪消融,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似乎被这扇薄薄的房门隔绝在外。
他微缓神色,一言不发,任由江婉柔扯着手臂,坐在铺满猩红毛毡的梨花榻上。
猜到陆奉今日得喝酒,江婉柔早就命人煮好了醒酒汤温着。不一会儿,翠珠手脚麻利地进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手端铜盆的小丫鬟。毋用多言,两个小丫鬟在陆奉腿边跪下,为他脱靴洗脚。另一个丫鬟用水打湿巾帕,江婉柔自然地接过,用眼神示意丫鬟退下。
陆奉舒坦地微眯眼眸,不说话也不动作。江婉柔松了松他的衣领,细致地给他擦额头、眉毛,耳朵……然后捧起他宽阔的大掌,一根根擦拭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忽地,江婉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奉睁眼,剑眉微挑,似在询问原因。江婉柔低着头,道:“妾想起淮翊了。”
陆淮翊也有调皮的时候,小时候玩儿雪,弄得满身满脸脏污,江婉柔又气又心疼,也是这样让他躺在榻上,一点点为他擦身子。
淮翊很乖,小小的身板儿,让抬掌抬掌,让翻身翻身。如今陆奉雄健的身躯躺窄小的梨花榻上,两人天差地别,江婉柔竟生出了同一种,近乎“怜爱”的情绪。
她怜爱这个男人。
她坐在陆奉身旁,柔声道:“好了,心里有不痛快的,跟妾说说?省得憋在心里,把人憋坏了。”
陆奉道:“没有不痛快。”
江婉柔戳了戳他坚硬的前胸,“骗人。”
陆奉:“……”
主君和主母说悄悄话,翠珠有眼色地和小丫鬟悄然出去,顺手关上房门。待房间里只剩两人,陆奉手下用力,江婉柔顺势趴在他胸前,双臂自然环抱他的腰身。
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陆奉低声叹道:“君心难测。”
亲授权柄,免除跪拜,帝王无条件地信任,陆奉曾以为,皇帝意属他。
后来父子养心殿谈话,他才明白,原来只是帝王的愧疚之心,一个身有残缺之人,登不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如今皇帝大费周章为他恢复身份,未改他的“陆”姓,却封他为“齐”王
;无上荣宠,又当堂卸了他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
酒宴正酣,皇帝红着脸,摆摆手道:“君持啊,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亲王,天天打打杀杀的,有失身份。”
“日后你就统领户部吧,户部是朕的钱袋子,交给外人,不如朕的亲儿子放心,哈哈哈。”
户部尚书当即躬着身子出列,表示一定倾尽全力,辅佐齐王殿下云云,最后再表一波衷心,此事当堂敲定,皆大欢喜。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天,皇帝雷霆手段,依然让陆奉的心里燃起无穷怒火。
除了对禁龙司的留恋,更多的是愤懑,被摆布的无能为力,陆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不够。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臣”、“亲王”、“宠信”,统统不够。上位者一句话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便可以一句话把你摔落淤泥,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为所欲为!
今日不止把江婉柔吓了一跳,皇帝忽然来这一出,也没有通知陆奉。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江婉柔柔顺的长发,问道:“今日,可吓到了?”
白天兵荒马乱,江婉柔心里不是没有怨气,这么大的事儿,陆奉至少该知会一声儿,让她早做准备。现在明白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陆奉不爱把朝事拿到内宅说,更不会把难处说给江婉柔听,那只会显得他软弱无能!在外,他暂受君王摆布,在内,他是她的无所不能的丈夫,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天。
她只要做好他的妻子,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
陆奉言语寥寥,江婉柔时常让翠珠金桃打听朝廷消息,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她懂他的难处。
她更明白,陆奉这样的男人,此时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从陆奉的身上起来,翘着涂满凤仙花汁的长甲,解胸前的扣子。
“你——”
“嘘,别说话。”
江婉柔低着头,微红着双颊,羞答答道:“夫君,妾冷——呜呜——”
上回被陆奉踩脏了她的羊绒地毯,江婉柔随口抱怨两句,陆奉隔日让人送来一条白熊皮子,似乎是被人射中了眼睛,熊皮整张剥下来,完整无暇,铺将开来,衬得房间漂亮又华贵,江婉柔甚是喜爱。
迷迷糊糊,江婉柔眯着水润的眼眸,不合时宜地想,还是羊绒毯好。白熊皮子好看归好看,毛皮太粗糙,扎得她背疼。
***
翌日,江婉柔在柔软的锦被中醒来,想起昨夜的荒唐,骤然脸皮一红,慌忙掀开帐子——果然,那张白熊皮子已经不见了。
多好的皮子啊!
尴尬中夹杂着一丝心痛,她忙叫来翠珠,翠珠未经人事,也是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那张皮子已经被主君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