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第二天下午,经医生的允许,李明强坚持上了考场。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少考两门也能上中专分数线,到时根据他的成绩,好给他争取争取。
老师说的“争取”只是安慰的话,考试是国家组织的,大学不是公社高中的老师们办的。李明强心里很明白,今年完了,上大学的梦破灭了。
笑二嫂一直陪儿子考完最后一门,她现在并不希望儿子考上什么什么名牌大学,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地同她一起回家。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今年能行吗?”
“完了。”李明强像一只被水濯过的公鸡,没有了一点生气,“这回全完了,彻底完了!”
“不是说挺好的吗?”
“那,那是我硬撑的,硬撑的!”李明强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低着头,喃喃地说。
李铁柱多茧的老手重重地扇在李明强的脸上。李明强的口中立刻涌出盐水似的涩咸,他紧闭着双唇,把“盐水”咽进肚里,仰着头,满脸歉疚地看着父亲。他认为,爸爸无论打他多少个耳光都是应该的。父母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不就是要让他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模人样的?为了他上高中,爸爸不知跑了多少路,托了多少人情,走了多少门子,硬是用“二十响”和“手榴弹”打开了通道,两年来又含辛茹苦,寒来暑往地送衣送粮。高考,不只是考学生,也是在考家长呀!
李铁柱的手僵持在空中,肥厚的嘴唇颤抖着,好似吞下了巨大的屈辱。命,天生的命。那年,他打好了铺盖,准备上党校学习,回来就任公社管农业的副书记,可张洪等人硬告他解放初当过叛徒,他的铺盖卷儿也搬进了村南的马棚里。那年头,老子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可你,救人?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救,偏偏你一个人逞能?
李明强向父亲立正站着,微翘的嘴唇似乎带着微笑,眼睛里找不出半点委屈的光。“盐水”怎么咽也咽不完,咽了一口,又溢满一口,脑海里一个劲儿地翻腾。曲啸在回忆自己受害时说过,有时母亲是会委屈自己的孩子的,但我们不能沉浸在委屈之中。可是,老子这一仗,真他妈的不值,好赖记住点罪犯的特征,也……
李明强一阵高兴,真感谢爸爸的耳光,罪犯的牙齿没掉,口内一定受伤,脸一定肿大。李明强清楚地记起,他那铁掌扇在一个罪犯的左脸上。
要赶快报告县公安局。
几天来难有的快感爬上了心头,空荡荡的心感到了点儿充实——妈妈的,这一仗,值!
李明强被县委授予“精神文明先进个人”称号,用他的“勇士奖金”购买了一部打沙机。这是他半个月来一直琢磨的结果。十八岁,已经是成年人了,该与白吃白穿的少年时代告别了。在当今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小山庄有点“能耐”的人都离开了靠天吃饭的黄土地。无论是去年厄尔尼诺现象,还是今年太阳黑子轰击太阳,都没有影响山村人民生活的改善。人们都在利用政策大捞而特捞,哗哗响的票子装进了腰包。唯独爸爸像“九斤老太”一样赶不上时代,整天唠叨着:“政策得变,政策得变”。李明强不管政策变不变,他认为放着现实的好政策不利用就是傻子。什么东西浪费都没有比政策的浪费更为可惜的了。他要在政策和法律的保护下,在这“鸹鸡不下蛋”的烂石坡上,破天荒地建立起西流村的第一个工厂。
“不行!”
那天,李明强将自己借钱买打沙机的想法告诉父亲时,李铁柱差一点摔了大瓷碗:“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李铁柱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纹。既而,他猛一甩头,两只虎目盯着李铁柱,用嘴角笑着说:“您永远是我爹。但是,从今儿以后,我要让人们都这样说,这是李明强的父亲。”
气得李铁柱浑身发抖!
“这是李明强的父亲!”
今天,公安局李副局长一遍遍地向人们介绍时,李铁柱乐得合不上嘴,塌了多年的腰也直了许多!
打沙机就安在离家50多米的山坳里,这座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料,脆生生的黄沙石,打出了上等的好沙子。机器的轰隆声招集来许多乡亲,嘁嘁喳喳,啧叹不停。
“这哗哗流的沙子,就是哗哗响的票子啊!”
“还是咱们明强行,把这没人要的烂石头都变成金子了!”
“这随手一扒拉都是金子啊!”
“这才叫靠山吃山呢!”
“你说,咱们整天到外面跑,怎么就没想到咱们门口就有票子可捞呢!”
“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说咱们明强有出息,是埋没不了的人才,你看看,你看看!”张三怪挤过人群,扇着那两片子薄嘴唇,摇看那三寸不烂之舌,喷着唾沫星儿也加入了议论。不过,他是冲李明强喊的,也是让李明强听的。
李明强非常讨厌张三怪,看到他都感到恶心。瘦瘦的身躯像猴一样,长长的细脖子支着那长着长牙尖嘴尖下颌小山似的尖脑袋,极不相称的小塌鼻说笑时老躲在上嘴唇里。这张嘴有一大特点,什么事儿从那里流出来,必然多出一半儿,自始自终,见缝插针地加点佐料——“你看看,你看看”。那天李明强走到村南,张三怪正和狗蛋说话,只见他将鼻子藏在上嘴唇后面,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瞅着李明强,唾沫星子溅了狗蛋一脸:“你看看,现在蔫儿了吧!会武功怎么着,一人能打几个?瞎扯淡嘛。你看看,还想考大学,没门儿。你看看,他们祖坟上就没长那棵蒿!”
“你看看,你看看。”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沙堆,李明强越干越欢。第一批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他,他早就知道没他。但是,他还是想自己能破天荒地考上。两年的苦读没有白费,他是公社高中无人能比的尖子,如果高考时情绪不受影响,就是不要那两门,他也能超过分数线。但是,那两天他的情绪很糟,一门比一门考得糟糕。
这几天,李明强玩儿命地干活,没黑没白地干,不给自己以思考的余地,让劳累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他毕竟是学校的尖子,是老师和同学打了赌能考上的学生。他想上大学,做梦都想上。假如我不打那一仗,假如不孤军作战,唉,现在的人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曾想去寻找的新生活只能成为一个故事讲给儿子、孙子们听了。就像爸爸常讲自己年轻的梦一样。农民终究是农民,祖祖辈辈只能守着自己那四亩八分地,生了,死了,死了,再生,就像庄稼一样,种了,收了,收了,再种。李明强过去从没有这么想,满脑袋都是清华、北大,城市里的柏油路,多少女孩子向他发出求爱的信号他都不屑一顾。他想自己终有一天,会像雄鹰一样,张开自己的翅膀去搏击长空,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可是,现在完了,刚刚扎硬了翅膀准备起飞,就被人刺伤了。就像受伤的鹰不甘失去展翅高飞的雄心一样,他成千上万遍地问自己:难道真的完了吗?难道我真的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在这小小的西流村窝憋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