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6页)
李明强摇摇昏沉沉的头,觉得这个东西不能写,它牵拉面太大了。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是写不好的。那就写自己吧,自己的二十多年也不算平凡呀。可是,那发表的中篇小说《故乡的小河》,已经写了他童年、少年的许多往事。写当兵,写卫和平,写两人相爱的故事。
就写这个?这有什么意思呢?李明强又想起了同学聚会时的狼狈,想起了出租汽车,前额还在隐隐作痛。
“红灯。”
“绕过它。”
“那只有背道而驰了。”
红灯,红灯亮了。人生的道路上,红灯是时常闪烁的。啊——对,就写《红灯亮了之后》,就写卫和平,我一定要将被她抛弃后的情节好好设计一下。写小伙子一跃成为了诗人、作家,登上了北大的讲台。当女主人翁心中又燃起爱情之火时,男主人翁携着另外一个女人到美国留学去了。
对,就写这个,就这么写,气气她。
窗外依旧黑洞洞的。但是,已有了零散的脚步声。李明强知道,那是遛早的人们。同时,这脚步声也告诉李明强,起床号快要响了。李明强完全没有了睡意,沉浸在对小说的构思之中,他已下定决心,就用《红灯亮了之后》这个名字。
‖5 1 - - - ︱ 3 1 - - - ︱ 3 5 - - - ︱ 5 1 - - -‖嘹亮的军号声撕扯撞击着黎明前的黑暗,唤醒了沉睡的军营。
李明强一骨碌爬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哨子,趿拉着鞋挪到门前,将门拉开条缝,把头伸出去,用力吹了三下,拉着长腔哆嗦着喊了声“起床!”——这一周他“连值班”。
“好舒服啊!”对面床上的肖明伸了个懒腰说。
“快起吧,下雪了。”李明强提着腰带,一面系扣子,一面向外走。战友间有个默契,喊谁起床,雨季说“下雨了”,冬天说“下雪了”。
“我说的,怎么睡得这么香呢。”肖明喃喃地说。
你别说,还真让李明强说对了。他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楼下喊:“好大的雪啊!”
“今天该好过了。”
“排长,还出操吗?”战士刘飞见李明强走下楼来,忙问。
“出!”李明强斩钉截铁地说。
侦察连哪有不出操的习惯,落雪又湿不透衣服。
冬季的北京,六点二十分夜幕还没有扯去,远处都是铅黑色的。米黄色的路灯下,翩翩起舞的雪花,像夏天黄昏时分的蚋蚊,又好似蜂箱周围的蜜蜂,忙忙碌碌地飞着,落在战士们的帽上,附在战士们的身上。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李明强在整理队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满伍!”队列中响起了响亮的报数声,这震耳欲聩的声音,淹没了喇叭里董文华那圆润的歌声。
“稍息──
“立正──
“连长同志,全连集合完毕,应到四十五名,实到四十五名,请指示,值班员,李明强。”
“出操!”连长下达了命令。
二十多亩地的操场上,只有侦察连四十五名弟兄,像耀武扬威似的,玩命地喊着口号──“一、二、三、四。”震得地动山摇。脚下的积雪像一铺细碎的银子,被踩得沙沙作响。踏出的跑道,很快又被大雪盖得模糊不清了。
收操后的三十分钟是打扫卫生时间,干部们没有任务,李明强照例来到松树林里练功。
天已经放亮了。雪还在下,很大,也很稳。大片大片的雪花,像一个个洁净的精灵簌簌落落地飘将下来,或快或慢,或结伴或单行,或挂在树上或附在楼顶,或粘在身上或钻进窗缝,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和意志,在这寂静的早晨,到处是它们奔跑的沙沙脚步声。这声音使李明强想起了渤海那汹涌的浪涛、老龙头上杂树的吼叫;这声音好似战友间的促膝相谈,更像是卫和平那娓娓动听的情话。这声音带来了阴沉与严寒,也带来了柔和与清新。整个世界都像镀了银粉,多余的银粉还在空中飘荡,混混沌沌,皑皑茫茫。脱去了绿装的树林,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小块雪片,真如刚刚开花的梨树,使李明强不由得想起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佳句。冬夏常青的松柏树上,挂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儿,犹如一株奇大的棉花树,开满了花。李明强从没见过木棉树、白山茶、水棉花,只有这么想了。
李明强练完了一套拳脚,大喝一声,腾空而起,向一棵松树踹去。冻僵的树颤抖着身体,把身上的雪球反抗似的一个劲儿地向他身上砸,几根年青的枝芽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性,随着雪球跳下树来。但是,它们怎是这武技精湛、功底深厚的侦察排长的对手,被李明强三下五除二地拦入手中抛上了树顶。沉稳的老枝,又向他投下许多雪球。
李明强胜利了。他一面向回走,一面从四十五度的方向斜视着那棵松树,揣摸着那一脚的功力,嘴角又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纹。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遮严了山岭,遮严了田野,遮严了房屋楼顶,遮严了侦察大队垃圾场的酸臭味,遮严了冬季大自然的一切丑陋。
“雪”字的一种解释是“洗去,除去”,常组词为“雪恨”、“雪耻”。今天是“雪恨”的第一天,今天是“雪耻”的第一天,这是老天爷对李明强的指示。李明强要写小说了,李明强要雪恨雪耻了。
吃过早饭,雪还在下,连里安排学习。指导员在讲台上频频走动,愤愤地讲《中日甲午战争》。《近代史》使战士们悲痛、懊恼、激愤,唤起了八十年代士兵的爱国之心。让战士们了解祖国的昨天,珍惜祖国的今天,创造祖国的明天,懂得军人的责任,是李明强在军校就有的愿望,在指导员的帮助下,终于在侦察连实现了。
李明强坐在队伍的最后边。《近代史》他已学过两遍,中学学,上军校又学,关于近代史的书他也看了不少,著名事件出口成吟,博引旁征。但是,连队的每次学习他都参加,他要看着战士们孜孜不倦地学习,要求他们认真听讲,督促他们详记笔记。他讲:不了解中国近代史,就不会真正懂得军人的职责。
今天,他一反往常,没有来回走动着检查战士们的听课情况。默默地坐在队伍的最后,膝盖上放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提着笔在不停地写着。一会儿掀过一张,一会儿抓耳挠腮。一本稿纸已掀过十几张了,每一张都没有注满,每一张都有那醒目的六个字──《红灯亮了之后》,每一张都是一盏红灯,使他不得不停下来进行新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