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烟海窥月(第2/3页)

“商曲姑娘果真聪慧,小的确实是上错了船。”他面上的表情透着些恰到好处的为难,俊秀的眉微微皱起、眼睫随着呼吸轻轻颤着,“那日我随邱家二少爷来府上祝寿,少爷酒醉头晕,我便陪他离席在园子里吹风,正巧遇到了小姐便攀谈一番,谁知离开时走了神,不小心弄丢了少爷心爱的腰扇。”

他越说声音越低,将那种卑微和无奈演得入木三分。

“在下药僮出身、身份卑贱,本就是替家姐还债才应了那差事,若是再犯错误、让人抓住把柄,只怕债还不上不说还要连累家中人,实在走投无路没有办法,这才大着胆子去苏府门前徘徊,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腰扇取回。没想到却意外碰见小姐出府,我一路跟来也没寻到机会上前说明情况,直到方才小姐唤我,我才进来。”

这少年的陈述是那样真情实意、言辞流畅,直让人不忍责难,可细思之下这通说辞简直荒谬无理,这番行动更是胆大妄为。

一把腰扇而已,那姓邱的纨绔日日喝得那样醉,还能记得清这种事?何况他就是去大街上买一把假扇子,也好过跟踪富家小姐、私闯货船吧?还有什么叫“小姐唤我,我才进来”?莫不是如今这场面还成了她家小姐的过错?

商曲忿忿地想着、气得涨红了脸,许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的嗓子眼似是卡着无数难听的话,可却一句也倒不出来。

“你、你、你简直……”

下一刻,苏沐禾突然笑了。不仅是笑,而且笑出了声。

一旁的商曲呆住了。她同她家小姐相伴多年,能听到对方笑声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数得过来。这少年身上到底藏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她家小姐这般喜怒外露?

就连苏沐禾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那几壶清酿后劲终于浮了上来,又许是她太久不出门有些晕船,她看着他,只觉得他连扯谎时理直气壮的样子都那样有趣。

苏沐禾笑够了,终于停下来,随即故意板着脸望向李樵。

“你可知,我若现在喊人前来,你要么被押去官府,要么便得跳船逃走。”

不,他还可以挟持她离开,或者将这船上的人一个不留地杀干净再走。

但这些事情,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并不知晓。她虽受过一些不公与苛责,但从未见识过真正的野蛮。她的天真是从骨头里生长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他不适的无辜感。

李樵望了望窗外甲板,换了一种略带忧心的语气开口道。

“二小姐独自出门,竟连随从和小厮都不多带几个吗?”

小塌上的女子果然脸色一窒,整个人一瞬间灰暗了不少,那双藏在袖中的纤纤细手又不自觉地握紧。

在同邱家这门婚事变得荣耀之前,外人眼中的苏家只有一个小姐,那便是大小姐苏沐芝。而事实上,苏家也确实只有一个小姐。而她从来都不是那个小姐,她只是寄生在这座大宅院里的一株稗草。稗草而已,怎能想着和仙芝一样享受众人的簇拥爱护呢?

小小的船屋里有一瞬间的沉寂,商曲的声音随即有些尖厉地响起。

“我家小姐今夜是有要事,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商曲!”

苏沐禾开口喝止,粉衣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上嘴、低下头去。

苏沐禾轻轻点了点一旁香几上的掐丝香炉。

“这醒神香燃尽了,你再去添些过来吧。”

商曲自知言行有失,但望向那挑起这一切的少年时,还是有几分不甘。

“小姐,你与他同处一室实在不妥……”

苏沐禾抬起眼来,整个人多了几分平日里瞧不出的强硬来。

“今夜本就无人来过。我又怎会和外人同处一室?”

粉衣婢女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家小姐的心意,咬了咬嘴唇、低声应下,取了那香炉后有些不情愿地出了房间。

船屋的门被轻轻掩上,夜风被挡在了门外,初夏的温热气息开始在屋内缓慢堆积起来,窗边那盏琉璃灯却在此刻燃尽了灯油,晃了晃后便熄灭了。

四周光线暗了下来,许久,女子的叹息声在黑暗中响起。

“这艘船上没有小厮也没有随从,只有随船的船工。父亲查账外出,将家里的事都交给了姐姐。他向来是如此,一旦牵扯到家里生意上的事,他便交给姐姐打理,到了要结交人的时候,便带兄长前去,只有家中有了什么不好收拾的烂摊子时才会想到我。可笑的是,我却连烛火灯油都要自己去取。”

自己去取烛火灯油,这本不是什么令人伤感的事。

但这苏府的二小姐已深陷情绪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拔。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酒气越发明显,李樵再次望向窗外。

“二小姐喝醉了,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连你也瞧不上我吗?”

苏沐禾微醺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又换做一种释然过后的决绝。她轻抿嘴唇,在塌上撑起身子来,从一旁的小匣子里取出新的灯油将那盏琉璃灯重新点亮。

光再次亮起,她抬头时发现,少年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透过这扇小窗,勉强只能看到一小块河面。四周似乎起了一点风,雾气被吹散了些,隐约可见远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是苏家的另一艘货船。

苏沐禾提起那盏琉璃灯,光着脚从小塌上走下来。

“你不是来寻扇子的吧?”她突然便凑近了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少年眼波轻转,终于将视线落在对方脸上。

其实细细分辨,那女子有着一双同他相像的眼睛,初见时总觉得是带着一层水光,朦朦胧胧、迷蒙似烟雨,可细瞧那迷蒙之下分明没有几分醉意,有的只是清醒。

李樵笑了,笑声低低的。

“其实我找东西,从来不需要旁人插手。”

苏沐禾看着眼前那张笑脸,只觉得方才灌下去的酒都沿着心脉烧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桀骜难驯的、令她一见难忘的他。

那个在雨中借她伞的少年仿佛又回来了,眼下就活灵活现地站在她面前。

就这一瞬间的停顿,那少年已欲转身离去。

她不甘心,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步。河面的风从窗户缝隙灌入屋中,将她微松的发髻吹得有些散乱。

“没用的。苏家的货船每一艘都是按照一个模子打出来的,就连跟船十年的自家船夫也未必能隔着江水一眼认出来。就算你目力再过人,也是一样。”

少年的身影沉默着,不知是否在思考她说的话。

苏沐禾手中的琉璃灯烧得更旺,她再一次向那道身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