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如果神明听得到(第2/5页)
落砂门的船靠岸了。
与其说是有人将船靠了岸,不如说是湖水将船推到了岸边。
整艘船静得吓人,四处猩红一片,船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化作了断肢残骸,还是趁乱跃入湖中遁走了。
寂静无声中,只有少年的身影缓慢地在甲板上移动着。
鲜血将他身上的白衣染成斑驳鲜红的一片,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便穿着那身血衣安静地检查着甲板上的每一具尸体,直到跨过被斩成几段的蚩尾、来到朱覆雪身前。他熟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与脉搏,如是三次,方才起身迈下甲板,拖着脚步爬上岸,经过那座空荡荡的三层石舫,踏上那条已经荒芜的神道。
清晨的铭德大道荒凉寂静,微湿的露水与湖边雾气交织成灰白色的一片,恍惚间令他穿越了那场离奇缱绻的梦境,回到了丁翁村前那条泥泞的小路。
他不是杀人归来的亡命徒,他只是挑一担水、拾一捆柴、打一筐草的村夫。
只要走完这条路,他便可以回到那间破瓦房,穿过那个凌乱的小院,回到她身边去。
杀戮带来的热度渐渐褪去,伤处开始变得麻木,钝痛从身体深处弥散开来,令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他的心跳动得好似要炸裂开来,耳鸣声穿透耳鼓直直刺进他的脑袋深处,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身体晃了晃,他抬起手撑住了一旁冰冷的石头,随后缓缓抬头望去。
石头雕成的神像高大庄严、气势雄浑,虽在风雨侵蚀下变得模糊,却因此显得更加莫测,令人不敢探究。
神像脚下、那整块山石雕成的石座上,依稀可见许多斑驳的刻痕。那是曾经路过此处的人们刻下的执念。有些是祈福的言语,有些是咒骂的话,有些就只是名字。
诅咒和祝福都零零散散。唯有名字,大都成双成对地出现。
人有时候真的很愚蠢。愚蠢到会去相信,将字刻在石头上,便能获得永恒。
他不信神明,他只信自己。
他也不信永恒,他只信多活下来的每一天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可那些刻石头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人们去神庙祭拜神佛,不是因为神庙中当真有神佛存在,只是想将自己难以实现的心愿寄托在那不可捉摸的虚空上罢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得到呢?
被鲜血凝住的五根手指动了动,李樵缓缓抬起了左手。
可抬起手中的刀的一刻,他又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刻什么。
他的名字是假的,是从无名破庙中的一块石碑上窃来的。
刻一个假名字,便是真有神明也无法听到他的祈求。
“你与其问神,不如来问我。”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似远似近,似在四面八方又似在他的脑袋里。
“你的命,是我写的。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便死。”
李樵握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血流确有声响,他现下就能听到自己浑身血液凝滞的声音。
他的毒又发作了。
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解不开的毒,不知何时已和他融为一体,除非剔骨换血,否则不能根除。
原来就算解了晴风散,但那种名为恐惧的毒却从未被拔除过。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逃。
立刻逃、马上逃、拼命逃。
凝滞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如洪水冲向他的四肢百骸,颤抖无法停止,他就带着那分颤抖一起逃亡。
李樵一个纵身跃上那尊神像,只要借力飞出,不用几个起落便能钻进神道旁的树林中。
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袴角划过,那尊古老的石像自首身处分作两截、露出一片整齐的切口来。
脚下失力落空,他从半空中跌落,再次回到那条古老神道的正中。
神像巨大的头颅在一声巨响中碎裂开来,一声轻吟包裹在风与烟尘中回旋而过。
那是一根鱼线,纤细的、轻飘飘的,看起来蛛丝般经不起风吹,如一把无限长的利刃,一端割断了那石像的头颅,另一端就停在他颈侧半寸。
李樵缓缓侧过头、顺着那鱼线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原本空无一人的石舫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端坐在那湖边石舫顶楼探出的石龟上,凌乱的银发草草用一根葫芦藤簪着,身上是一件破旧的蓑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比那些沉默的石像还要寂静。
这江湖上不会有人用一根普普通通的鱼线当兵器,但眼前之人不可以寻常论断。
舍衣宗师李苦泉,四十岁之前孤身立宗门,受万人瞻仰、顶礼膜拜。四十岁之后唯一的身份便是天下第一庄蟾桂谷的守谷人。
盘坐石舟上,手执荆筱竿。守谷人随时准备割下闯入者与叛逃者的头颅。
他手中握着什么兵器并不重要,因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中,都会化作杀人利器。一个人若生来天赋异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认定自己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甚至甘愿自困成囚数十年。
一个人放弃了多少,便会得到多少。
对这样的人来说,杀人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因为重复太多次心中已无任何波澜。
“怎么?见到他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啊。”
狄墨的声音缓缓自神道尽头走来,昔日旧神破碎的头颅被他踩在脚下,化作一滩碎石粉末。
李樵知道,李苦泉不会轻易离开天下第一庄,除非庄主狄墨亲自前往蟾桂谷解开锁链,而他能上落砂门的船并借此逃离琼壶岛,不过是眼前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一切,到头来依然是握在对方手中的一把刀。狄墨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朱覆雪铲除,就算他不敌朱覆雪、落败被杀,与他力战过后的朱覆雪也不会是李苦泉的对手,结果仍然不会改变。
“你一早便想杀朱覆雪。”
狄墨并不否认他的推断,甚至并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朱覆雪在荷花集市赏金不菲,自然需要小心应对。不过……我带宗师出来,自然还有旁的原因。”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李樵前方三步远的地方。
对方明明没有再做任何其他动作,但他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低垂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那个人的方向。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能忘记那种深深刻在骨血中的服从。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局。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在庄里的时候,舍衣宗师便常同我说,总觉得当年的事有些不大公平,想要寻个机会同你再切磋一二。今日便是这样的机会。你若赢了,当场便可离开,他同你之间种种皆一笔勾销。你若输了……”狄墨那双如蛇般冰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少年的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芯,“……便同我回山庄好好叙一叙旧。你觉得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