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一眼余生(第2/4页)

周亚贤的话回荡在听潮亭中,许久才等来回应。

“原来督监今日前来,不是来询问我的意愿的,而是来对我发号施令的。”

就像多年前一样。

邱家从未有过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这种境况从父亲身上转嫁到了他身上而已。

周亚贤没有否认这一切。这一刻他已完全摒弃了个人情感,成为了那面不可撼动的纛幡,引导一切走向预定的结局。

“我要你亲自彻查此事,必要的时候,我会让将军从旁助你。但此事的结局必须指向天下第一庄,也只能指向天下第一庄。”

周亚贤的手段毋庸置疑,常年斡旋官场之人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回响。都城谁人都知,孝宁王是个疯子,但天家的脸面还是得顾全,从来没有人敢对那行事荒唐的孝宁王多说半个字,亦或是言语调侃、加以编排。

然而罪名既已罗织完毕,总归是要落在谁头上的。

这一回,天家要用天下第一庄开刀泄愤。

同当日狄墨递给自己的“邀约”不同,邱陵明白,摆在眼前的是真正难得的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为邱家乃至黑月做的事便有可能实现。

“可是……”

可是关于那秘方的事还未明朗,这一切当真能随着那几艘船的落网而终结吗?明明那隐在暗处的丁渺和他背后的孝宁王府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纵然知道这一切,却还是要佯作不见,沦为浑水摸鱼、沽名钓誉之徒吗?他要如何面对那些杯酒间便给出誓言的部从,如何面对那些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龙枢百姓,又要如何面对说要与他同路的她……

周亚贤看出面前之人动摇的心,抬手摩挲着盛着清茶的杯盏。

“龙窠金桂虽贵,然而金常有而茶不可得。这种品质的新茶,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分得一小团。”

周亚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说出口的话已经足够。

有些事就如同饮茶无异。他若想凭借一己之力去做,只有一腔热血是没用的,没有人会愿意听他陈情述罪。

而周亚贤要他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有资格的人。

“你十九岁入军中,虽一直跟着将军历练,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性我最了解不过。你忠直纯善,邱都尉亦是如此。但在这世道上,好人总斗不过坏人,所以你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不远处的浅滩上隐约可见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周亚贤最后望向他,“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治水的事告一段落前,我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一月为期,如何?”

对他来说,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处理事情确实已经足够,但用来舍弃一些事情却是远远不够的。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够的。

如果心存遗憾与念想,没有人能真正准备好告别。

出征的将军从不会坦露自己的伤处,直到胜利或是战死。

在没有完成一切之前,他向来将自己的犹疑与苦衷不掩藏得很好,就连玲珑心窍的亲生兄弟也无法探知。

但方才在那小村破落屋院中,她却只用了一眼便看穿了一切。

她明白他的苦衷,所以他方一开口,她便答应了。

又或者,她也面临着是否要斩断念想的选择。毕竟那个最需要她医治的病人已经不在了。

****** ****** ******

天色阴沉,即使从破掉的窗口望出去,也不能通过天色判断时辰。

桌上油灯燃尽后,时间便仿佛静止了。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一会远些、一会近些,夹杂着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门口那串总也晾不干的辣椒被人把玩的声音。

秦九叶终于睁开眼,哑着嗓子开口道。

“有事说话,我是伤了,不是聋了。”

“你醒了?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督护特意叮嘱过,要我对你好一点。”金宝手指头揪着辣椒上的干皮,竭力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床榻的方向偷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着……他既然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他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清一清了?放在那也是占地方,我看着收拾了些,你有空的时候瞅一瞅?”

其实就算不将这些东西丢出去,那人应当也不会留在果然居了。那臭小子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怎还有脸回来呢?真是老天开眼,想当初他被欺压得如何凄凉,悲苦到了极处还曾“出言诅咒”,要对方此生都不能踏进果然居的门槛半步,如今想想,似乎竟要成真。

胖药童的心思不难猜,那药堂掌柜却很是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当初来的时候,身上总共也没几样东西,那把锈刀在之前的打斗中落入璃心湖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他穿过的旧衣裳,其中一大半还是金宝以前的衣服,只是因为改过身量,不能再“物归原主”了。

秦九叶没回头看,只抬起一根露在外面的手指、指了指窗边那把她经常借光缝补衣裳的破木凳子。

“都是浆洗干净的衣裳,丢了可惜,放在凳子上就好。”

金宝安静了片刻,显然有些不满她的决策,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了,末了不知从哪掏出几个野果子,用衣摆擦了擦递到她身旁,嘴上习惯性问道。

“这一次你又要折腾多久?提前告诉我一声,省得村里那几个找你找不到人,又要数落我的不是。”

他本意只是抱怨事情多、吃的少、睡不够,想要多讨些便宜,没想到他家掌柜却径直说道。

“一日,最多两日,等我能起身,你便将问诊的牌子挂出去吧。”

金宝愣了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你不走了吗?督护不是说还等着你呢吗?他说那边的事可以缓一缓,等你准备好了再说。还有那位二少爷……”

“他们都离开村子了吗?”

金宝的絮絮叨叨被打断,想到邱家那两位人中龙凤的公子,他对自家掌柜这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半晌才点点头。

“早就离开了。”

“是分开走的还是一起走的?”

“自然是分开走的。他们一人骑马、一人坐车,总归是不同路的。”

床榻上的掌柜不说话了。

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陷入沉默。

她一点也不奇怪滕狐的不告而别,对于那样一个做事从来只想着自己的人来说,离开才是正常的。

只是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赶在了一起。

滕狐的离开、李樵的失控、邱家兄弟的不同路,无一不在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那个数日前为调查秘方方才结下的“联盟”,就这样在一夜间土崩瓦解了,就像那场大雨,奔涌冲刷后便消失得杳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