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盈盈一水间(第2/4页)

自从来到这里,他便似乎感受不到疲累、肮脏、冷暖。

或者说,他又找回了自己曾经的角色。

汤越缓步上前,将木盘中的那碗已经彻底冷掉的药放在对方面前。

整理药材的手终于停住,少年缓缓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向今日那格外沉默的送药人。

“汤先生今日倒是有闲,竟亲自来送药。”

汤越面色如常,并没有急着先递上那碗药,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条带子放在对方面前。

“这是琼丝织成的,能够帮你隔绝掉一些光线。就算是公子到头来也免不了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樵的视线落在那条白绫般的带子上,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他不想遮起眼睛,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汤先生不是来送药的吗?”

汤越不再劝说,只抬手将滤好的汤药递过来。

“只是例行询问,这几日身体可有异常?”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抬手将那只装满黑色汤汁的琉璃碗接过。

“如何算是异常?”

选择找来这院子的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没死就算是不错了,为了能拼到一个活命的机会,受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汤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公子久病成医,手上的方子多得很。若你觉得效果不好,告诉我便是,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方子……”

“不必。”

李樵冷声拒绝,下一刻已将那碗中腥冷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院子里住的人根本算不上医者,而他每日饮下的东西也根本算不上解药,同晴风散差不多,只是饮鸩止渴的慢性毒药罢了。他坚信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医者,但他却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病人。毒蛇若不想农夫因为救了自己而失去生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换一户人家。

竹林中最后一只秋蝉停止了鸣叫,今日这偏僻小院格外安静,安静中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人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

接过空碗的汤越停顿片刻,随即低声道。

“若想明白了、决定试药,随时去找公子。”

他说完这一句,便如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突然响起。

“请问汤先生,现下是什么时辰?”

汤越的身形一顿,人却并未转过身来。

“许是寅时刚过。”

“可我怎么觉得,已是卯时初刻了呢?”

卯时初刻,是川流院前厅每日交接任务与消息的时辰。这件事只有川流院中负责消息收集的人和公子琰身边的几位知晓,至于那些养在后院的“走狗”既不需要也没有办法察觉。

但这都不是最令人在意的地方。

那对姓汤的孪生兄弟各有所长,尤其是弟弟汤越,性子沉稳、敏锐非常,不论身处何处,只要抬头望一望天色,都能准确估算出当下时辰,从未相差超过半刻钟。

破木凳子上的身影缓缓起身,那把从不离手的刀就垂在他身体左侧,像鹰隼收敛在羽下的翅膀。

“船的事我都听到了,汤先生何必装傻?”

那少年本就通透的五感在那种怪病的作用下变得越发难以防备,竟已在瞬间在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什么船?”

汤越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他远比他的同胞兄弟镇定得多,就是天塌下来的事到了他这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沉了的船。”

“这几日上游又有堤坝决口,每日都有船只遇难的消息传来,川流院不是第一日收到这样的消息。”

郁州一带本就多雨,有时不仅有天灾、还会有人祸,而出于防范和监视的目的,附近河道河口乃至各个码头渡口都有川流院的暗桩,他们每日会将洪涝和水匪的情况简单汇集到竹楼,消息头天晚上送出,次日一早到达,几乎从未间断。

“确实如此。”李樵的声音沉沉在他耳边响起,带了几分压抑的杀气,“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亲自来送药。”

不等对方话音落地,汤越腰间的短柄斧已经出手。但那少年身形超乎常人的灵活,全然看不出这些时日在院中枯坐时的模样,这一击甚至连他的衣摆都没有碰到。

木盘凌空被斩做两截,空了的琉璃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汤越抬起头,李樵的身影已跃上苍天古树树冠,并在下一刻躲开了迎面袭来的斧子。

汤越盯着对方,声音中多了些压迫感。

“怎么?莫非你要闯前厅吗?公子既然敢收你,自然有手段镇得住你。”

他说话间,那少年已经一个起落翻身站上了院墙。

“我对你们的前厅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自己的事,我要亲自确认。”

那些被小心藏起来的本性与情绪在这一刻犹如火焰被释放,烧得他忘记了一切规矩和约束,直到确认了心中所想才肯罢休。

院中云板已被鸣响,前后八声,意为示警。

汤越加快了脚步,迅速挑选出最近的路线来到了竹林中最高的那间竹楼。

迈进竹楼的一刻,那少年逃走的消息也已落入窗边公子的耳中。

汇报完毕的人领命退下,与汤越擦身而过,后者望向竹榻上的人,那双放在竹榻旁的靴子积了薄薄一层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汤越不动声色地上前,一边将那扇支起的窗放下来些,一边轻声道。

“听说是邱家的船,前厅的人才坏了规矩、议论了两句。不过公子放心,我在他今日的药里掺了东西,他逃不远。我让人跟在他后面,不要轻易出手,免得伤得重了,回来还要麻烦公子。”

随着窗子被放下,投在公子琰脸上的光也一并隐去。他仍保持对着那扇窗的姿势,半晌才转过头来。

“阿越了解狗吗?”

汤越少见地停顿片刻后才答道。

“接触得少,谈不上了解。”

窗边的公子晃了晃头,似乎是在笑。

“狗比人好懂得多。不管受过多少棍棒苛待,但凡有人施舍一丁点的温存,便会记上一辈子,瞬间忘了吃过的苦头,哪怕只是模糊听到昔日主人的脚步声,也会控制不住摇起尾巴、挣脱铁链迎上前去。”

狼与犬系出同宗却相差万别。很显然,这院子里如今就关着这样一群犬狼混杂之辈。

汤越颔首而立,开口确认道。

“公子可还要留他?”

“且先看他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吧。”

公子琰话音方落,汤吴的身影已急匆匆赶到。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人还没站稳,声音便已传来。

“他敢逃一次,之后必定再犯。公子将此事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