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第3/4页)

封如敕身影在鞍上顿了顿,不回头控缰而去。

他留不住她的人,至少守得住自己的心。

主僚见过礼,山伯将远客往府内引。家主为了这位百里娘子,提前将文杏馆旁边的跨院辟出来给她做独院,这般看重可不寻常。

“该先带你参观参观宅子,但这一路劳顿,娘子先歇几日不迟。”谢澜安迁就着百里归月缓慢的步子,望见她脸色,没急着向她介绍府里的人事,“有何需要,你只管告诉山伯。”

主君体贴,新收拾的屋里不是接风酒席,而是从库房精心拣选出来的滋参补药,谢澜安连大夫都给百里归月备了两个。

百里归月进屋环视一周,谢过谢澜安的好意,却没有顺水推舟的歇乏,而是说:“零丁之人身无长物,我一身而来,有策献主,议过后再歇不迟。”

这是个在打家劫舍的男人堆里生活多年,和叔父相依为命幸存下来的弱质女流。她来时拒绝了封如敕给她的婢女与护卫,只身入府,除了几本书外什么都没带来。

谢澜安心有触动,请她落座。“你说。”

“女君为恩科设想的环节流程,精细完备,归月聊附骥尾,补充两件小事。”百里归月轻咳一声,接过女君递来的茶盏,开门见山,“其一,‘临文不讳’。江左重讳,文章习惯避君王讳、避双亲讳,以至祖父、曾祖、高祖之讳皆需避忌。如此一来学生的文笔不畅,在场中绞尽脑汁地分心在如何避字,而非议论实务,得不偿失。”

谢澜安眼神微亮,“善。”

“第二,糊名判卷还不够,”百里归月嗓音呕哑,那是常年气血不足的缘故,却很沉着,“还有笔迹的问题——女君要让礼部重新誊写试卷,掩盖笔迹来判卷。”

谢澜安几乎在百里归月刚一开口,便想通了其中道理。各人的笔迹不同,会试的考官又不止老师一人,难免有人通过笔迹识人,衡量升黜。

何况女子的笔法大多较男子娟秀,一眼便可分辨,哪怕判卷人是公正的,但一个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改变,那些学究很可能下意识在女子的文章里挑剔瑕疵。

这场考试史无前例,谁都没有经验可循。纵使谢澜安集思广益,也忽略了这看似微末实则重要的细节。

百里归月一来,便为她补上了这处漏洞。

她是谢澜安与王丞相赌注中的收官子,是令壁上画龙腾飞而起的一点睛。

甘棠苑谢晏冬听到这件事,不禁抚猫赞叹:“是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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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闻善则行,安顿好百里归月,当天便让辛少筠去礼部交涉此事。

六部的人现今一看见穿御史官服的就头大,尤其是礼部,从一开始就对女子同试不情不愿,听说谢中丞又想了一出,礼部侍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成啊,你想上京参试的学子得有多少,一张张誊抄考卷,这要抄到何时,礼部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辛少筠笑意不变,“人手可以从崇文馆和国子监调。还是侍郎想让谢中丞亲自来说呢,抑或,大家在廷议上辩一辩?”

礼部侍郎一听那个谢字,立即把嘴闭上,脸色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螃蟹。

此事敲定后,转眼便到了谢澜安的生辰。

清早起,惯例要吃一碗长寿面。

束梦伺候娘子盥洗毕,出去推开房门通风,初夏的晨风却将一片洁白的衣角送进罗帷。

谢澜安长发未束,一边从内室往外走一边拿帕子擦拭湿鬓,抬眸便见一道身罩白纻麻衣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辉,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双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索饼,眼含明光,轻姿曼容,口中还吟着一曲悠扬的小调。

谢澜安在原地怔着,眼底含着一点雾,疑心这人下一刻就会俯身轻抚她肌骨。

然而胤奚只是规矩地走到谢澜安面前,逆光从他周身褪去,显出那张净极生艳的脸。

他眼里盛着一汪清泉,献宝似的:“生辰面,趁热吃。”

“……你做的?你还有这手艺。”谢澜安转开眼掩住一瞬的失态,又迟疑地重往胤奚身上看去——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喜看他穿白衣?

束梦接过郎君手里的面放在食几上,胤奚接过女郎手里的巾帨,捏在手里跟在她身后转。

“府中膳食好,轮不到我献丑,但今天,想给女郎一份心意。”

谢澜安生而无父,与母亲关系疏离,对自己的生辰不怎么在意。胤奚却很上心。

因为今日是他们初逢的日子。

他在谢澜安的生辰上遇到她,从此他为她而生。

“刚刚唱的什么,不是平常唱的那一首。”奇怪了,谢澜安想在妆台上找一枚簪子把头发绾起来,却就是找不到平日用的那一支。

更奇怪的是,她明知前世葬她的“仙人”只是误解,何以方才看祂看得痴怔?

干净的荼蘼花气直往鼻尖扑,胤奚探出指尖,帮忙选了只红玉的,被谢澜安抬手拍开。

“嗷……是我儿时过生日时,阿娘唱给我的。”胤奚捂着手背说到“阿娘”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女郎更喜欢那首“仲秋长夜,晦明若岁”,可那是送魂曲,谢含灵应当岁岁光明。

“哄我呢?”

胤奚还没摸到垂在谢澜安腰间的发丝,谢澜安又抬步走了。胤奚跟着,白衣无纤尘,“应当不难吃,尝尝吧?”

束梦看两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忍不住笑着上前,“娘子,奴婢为您梳发吧。不然一会儿面凉了,小郎君该着急了。”

谢澜安这才回头睇了胤奚一眼,若说她也有不耐烦之事,头一件便是梳头。左右是在家里,谢澜安散着长发坐到几前。

不想这面的味道竟不错,一枚荷包蛋也煎得两面金黄,酥而不焦。吃面时,胤奚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两腮看她。

放浪起来的小郎君蔫里坏,乖巧的样子又着实纯良。

他轻声说:“我以后年年为女郎做这碗长寿面,一直做到天荒地老。”

谢澜安抬头看他。

她不发天长地久的愿,那滋味她尝过,没什么叫人期盼的。

可是一口面汤下肚,分外暖腹,她神色寻常道:“明年再尝你的厨艺。”

最终剩了小半碗没吃完,谢澜安被目不转睛地盯了一顿饭的功夫,有心逗逗胤奚,将碗推过去,“帮我吃了。”

胤奚忽然肃了神色:“不敢分女郎的寿,你把它吃完。”

谢澜安眉心轻动,看他的眼里起了涟漪。

庭院里传来荀胧几个孩子前来拜寿的笑语,谢澜安回过神,向前倾身看着胤奚,冰凉的发梢擦过白衣郎君手背,她轻笑:“我的寿数我自己定,谁也吃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