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第2/3页)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声音浑哑:“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说话?”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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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胜秋霜——胤鸾君明明是主将,却冲锋在第一线,那快疾悍厉的刀法,让褚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