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第2/4页)

对面城门还是未开,只从城头坠下一只竹筐。戏小青催马上前,将这柄名剑置入筐入,目视竹筐一点点吊上城头。

石泰山取剑来看,拔剑出鞘,耳闻一缕苍浑龙吟。

他凝视着剑身纹路,又移目沉沉问:“褚啸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树的影,自古豪杰相惜,南朝第一战将的名剑在石泰山这里,非同一般信物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轻震,直到此时,他方仔细打量城下这人。

但见青年雁刀轻甲,征衣落拓,仪表却是堂堂,腰膂笔挺地踞在马上,确实有几分不凡气格。

石泰山握剑沉思良久,收起轻慢之色。

“胤鸾君,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好,就送百石粮食给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剑至洛阳奉还与你又何妨?”

这一百石粮于石山堡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石泰山得了一把当世名剑,还卖了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大玄摄政女君一个人情,两边押注,怎么样也不算亏。

他也不惧尉兵秋后算账,他这堡坞非他夸口,只要石门紧闭,渠沟放水,便是几千人同时来攻,也叫他有去无还!

胤奚松了一口气,向石堡主道谢。他没有太多时间逗留,待粮车聚齐后,立即领兵携粮回营。

马蹄溅开融化的雪水,戏小青跟在胤奚后头,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侧,又悲又喜地感叹:“胤爷不愧是胤爷,一根胡萝卜吊了三头驴,服气。”

他话未说完,就觉侧畔射来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偏头对上纪小辞的目光,戏小青控缰尬笑:“我说错了,你是巾帼女侠,石堡主是一地豪雄,就我是驴,我是驴。”

胤奚自出金陵后日益冷峻,很少言笑,闻言,风尘扑面的男人难得弯了弯唇,眉宇舒扬,刹如春冰融开春水。

“一柄剑换两日粮,够划算了!”

是的,哪怕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再熟络,因全军基数大,这些好不容易化来的口粮也不过勉强只能维持两三日。

可只要渡过关山,到达吐谷浑的草场便计日可待。

起义军看见胤奚带回的粮食,欢呼踊跃。一车车的粟米卸下来,后勤兵如见亲人一般埋锅烧水,淘米煮粥,忙得脚打后脑勺。

高世军看在眼里,对胤奚也不得不道上一个服字。

这米毕竟也入了六镇兵的口,高世军搓了搓络腮胡子,硬着脸面上前。

还未措好辞,他却发现胤奚手里拎着根黄绿色的竿子。

高世军纳罕,问了人才知,那是胤奚从堡坞篱笆外顺手带回来的冬青竹。

镇民等着饭香,营地暂且无事,难得清闲片刻的胤奚喝了几口水,独自靠着木柱,黑睫低垂,认真削着那根不值一文的竹子。

削的仿佛是……扇柄的形状?

胤奚余光瞥见了高世军欲上前不上前的靴子,假作不知。

“乙生,”一片蜷卷的竹皮从修长的手指边掉落,胤奚头也没抬地叫人,“从旁看着他们分粮,上前线的吃饱,流兵减半,百姓再减半,勿起纷争。”

这样的分配看似区别对待,欺负弱民,却是为了保存战力最合理的安排。

只有出生入死的战士腹饱力盛,心无怨言,才能保卫民众。

但人多的地方就有争执,难免有心怀不满者。

“喔喔。”乙生怀中正抱着一个襁褓,他先哄了那哼唧的婴儿两声,方应诺转去做事。

这个婴儿,便是当日乙生从混乱的镇民脚下救出的孩子。过后他询问镇民,才知这小女婴的家人已经丧命。

乙生要打仗,开始时将这女婴交给同镇一户人家养着,可危机之下人人自私,这又不是自家的骨肉,逃命之时自顾不暇,难免有稀打海摔,顾虑不到的时候。

有一次抱着女婴的妇人在撤走中摔了一跤,怀中婴孩脱手,当即闭过气去。乙生得知了,捧着那紧闭眼睫脸蛋发青的小婴儿,也不知怎的,眼眶一下子通红。

军医擅长治伤接骨,没经手过这样小的娃娃,幸亏有粗通杂学的胤奚,在婴儿后背三推两推,这命大的女婴“哇”地一声啼哭,竟活了过来。

自那之后,乙生但凡不上战场时,都是自己带的。

当然,他也动过请池得宝帮忙的念头,毕竟女子带娃更方便些,却被不走寻常路的池得宝一句话噎了回来:

“谁说带娃娃就是女人的天职了?俺瞧你哄得挺好嘛。俺挑了好几个女兵教她们武艺,忙得很,自己带去!”

乙生不敢惹她那对寒光凛凛的杀猪刀,缩着肩捂住女婴的小耳朵,小声嘀咕:“咱们不听,宝宝最乖,叔叔喂宝宝米糊糊。”

小女婴摇晃粉白的手指攥住乙生的小拇指,咯咯发笑。

这样小的婴孩,能在冰天雪地和一群粗鲁汉子堆里顺利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可另外一些年老或体弱的百姓,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对那些夭亡的平民与牺牲的将士,只要不是紧迫的战时,胤奚都会让人搭起木架安置亡人,他手持火把,吟唱挽歌,送这些丧于乱世的魂灵最后一程。

如果说他文能定计、刀法出神、既能同山匪流民打交道、也能在堡坞主手里讨便宜,还能神奇地从融雪里找到一些草梗给战友治伤寒……在高世军眼里尚且算正常的话,当第一次听见胤奚喝挽歌,高世军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这也是那位女君教你的?”

五大三粗的六镇首领憋不住问。

托胤奚言必称“奉女君之命”的福,如今全军皆已知晓,这名沉敛多谋的南玄将军,一身本领皆是那位“金陵第一人”谢氏女君所教。

有人目睹胤将军左右双手一齐写字,惊为天人,胤奚却道这算什么,“吾君非但能双手齐书,且耳闻一事,口发一令,取筹分兵,一息之间五令齐发,一夜之间剿平反贼三万。我学到的,不过是吾主皮毛。”

有人钦佩胤将军以少胜多的妙计,胤奚却道:“吾君运筹千里,撒豆成兵,尉迟太后亲口言她一人抵得十万雄兵,我追随女君日久,却远远不及。”

胤奚说这些话,对他在合盟军中的威望而言,其实是件很微妙的事。

自谦是文人的默契,军营却是一群气血强盛的雄性天然的角力场。男人天性中的骄傲使然,让他们不会心服于一个成日将女人挂在嘴边的主帅。

可胤奚够硬。

他从不刻意立威,他只是站在那里,一次次迎着铁蹄扛下尉军猛烈的进攻。他像一块沉稳的锚石,一杆不倒的旗帜,磐石压着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旗帜之上是他供奉的神坛,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他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