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从未离家这么近

夜色初上,天空犹如一块靛蓝的幕布。

杨之玉缓慢开车,车窗摇下来,让夏日熏风恣意吹拂。她记得这条路以前都是石子,坑坑洼洼,好多小学同学都住这边,下雨的时候道路积水,住这边的孩子经常上学迟到。她那时候也会跟着同学走这条路,去人家家里跳皮筋,一般凑到八九个人,找个院子大的同学家一起玩。

现在这条路打上了厚厚的水泥,路边还种了四季常绿的灌木丛,每隔一段灌木就有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飞着一层一层的小蚊虫。

杨之玉看见房子也不一样了。盖了好多新房子,老房子也被翻新过,镶了白瓷砖,房顶上果然有不少光伏发电板,斜斜向南。还有的房子加盖了二层,成尖顶,可作仓库用。有养了小孩和小狗的人家传出声音来,杨之玉听见大人呵斥小孩,狗子汪汪直叫。还有碗盘碰撞声,流水哗啦声,新闻联播音乐声,消夏人的说话声,知了蛐蛐混叫声……

农村就是这样,就算你在路上看不见人,也不会太寂寞。

杨之玉转了两圈也没走出去,她迷路了。

远远看见一家小卖部门框上亮着盏瓦数高的白炽灯,门口有两小儿打羽毛球,正“辟嗙”玩得起劲。

“小朋友,问一下,咱这通着北大街的小路怎么走?”杨之玉停车下来,问路,顺带买瓶水。

小女孩小男孩约莫七八岁,均摇头说不知道,杨之玉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不说北大街,于是改口说往县城怎么走?

俩人一会指北一会指东,杨之玉索性说了句“谢谢”,去买水。

刚要开小卖部的纱门,里面出来个比她矮点胖点的女人,杨之玉瞅着这张脸孔面熟,结果人家先认出她来。

“呀!你是杨之玉!”

杨之玉愣愣点头,尴尬笑着,她认不出对方来。

“妈呀,真的是你?你一点没变!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玲儿啊!杨玲,你小学同学,咱俩三年级时同桌,后来你长个了,就往后调了,你忘啦?”

“是玲儿呀!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小卖部是杨玲家的,她专科毕业后就在老家开小卖部。

杨之玉说你小时候就说过,最大的梦想就是开间小卖部,想吃啥吃啥,不用花钱买。

两小儿是杨玲的龙凤胎,上小学二年级。她结婚早,生孩子也早,但家庭和美,老公开长途货车,忙的时候收入不薄,她就在家看着小卖部。她家很大,小卖部只是她家的一间厢房,正房有六间,公婆三间,她夫妇三间。还有一个大院子,养了两只猫、一只狗和一窝鸡。院里种了好些菜,西红柿黄瓜辣椒茄子,走廊处架了葡萄,结了酒红酒红的果。杨玲拿剪刀给她剪了两大串,说没打药,直接吃都行。

杨之玉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给我东西,记得你家里有片桃林,夏天结了好些个大久保,你就摘一布袋,带到学校给我,桃子大又沉,我书包拉链都撑开了,掉到地上被高年级的大坏蛋捡走了,我当时可生气了,都不敢对我妈说。

杨玲又去菜地摘黄瓜,笑着回她,说后来你还给我拿了你爸烤的玉米,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味道,焦香焦香的,就是吃完嘴巴牙齿都黑啦!我有时候也会在院子里给我孩子烤玉米……

杨之玉吃着酸不溜的葡萄,看着在菜地忙活的杨玲,不禁感慨:玲啊,你过上了多少人向往的生活……

杨玲却摇头:“我这是没能耐,哪像你们,在大城市见多识广,孩子教育也不发愁。”

杨之玉笑了笑,以往她会在心里觉得,这话没假,人活着就是往上走的,谁愿意呆在土里土气的农村,干农活,拉扯孩子?小地方目光短浅,封闭落后,谁要留在这?留在这没出息啊,因为改变世界的是知识、是精英。

可是现在,她笑着笑着,想哭。

她仰头看漫天的星星,有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好像明白了,自己那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那胸中满载的豁达与敞亮,那吃了无数次亏还依旧赤诚的真性情——是谁给的。

不是高级的办公楼,不是明码标价的奢侈品,不是利益优先的世故人情,不是熙熙攘攘的烟火市井。

而是可以承载任何苦辣酸甜,稀释任何艰辛苦难的——大农村。

她从未离家这么近。

杨之玉带着玲儿给她摘的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还有葡萄,继续赶路。玲儿本来还想给她包些土鸡蛋,她实在拿不了,就没要,说留给孩子吃吧,这纯天然的东西太珍贵了。

找到了大路,车子很快就跑起来。

等进了城,杨之玉就知道怎么走了。等红灯的时候,她又去看手机,依旧没荣善衡的消息。

但腾讯新闻有条推送,很惹眼,是说知行大学化学工程学院某院长性骚扰年轻女教师,致其抑郁,教师家属怒发微信至学生群求助!

她迫不及待点开,那院长的名字她认得,沈涛。

这一刻,她忽想起荣善衡的话:放生即可,交给因果。

后面车鸣笛催促,杨之玉轻踩油门,驶过这个路口,前面就是家了。

杨之玉请的假是十天,想着把年假也算上,但是齐震说你回去就是了,其他别管。齐震于她而言,更像长兄,刚工作那几年,他对她要求严格,耳提面命,还给她介绍高校文史哲领域的作者,后来发现她书是出了不少,但人也得罪光了,反过来还怪有的作者“特事儿”,只留下“对缘分”的作者。齐震也是痛快人,实在掰不过来就不硬掰,常给自己解心宽,一路看着她从个愣头青长成机灵鬼,也算自己的努力没白费。

葛金秋抱怨杨之玉没把荣善衡带回家来看看,说你爸新淘的小河鱼鲜得很,用她自己做的酸豆瓣酱煎熟,就着小米粥可好吃了。

杨之玉说我替他吃就行啦,她夹起一条煎熟的小河鱼放嘴里嚼,这种鱼只有三四厘米长短,长不大,稍稍刮鳞挤出内脏就干净了。

她一口一个,酸香咸涩的酱汁在舌尖回旋,毛绒绒的鱼刺划过口腔内壁。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荣善衡吻她的时候,舌尖的触感也是如此,并不滑,带着痒痒的刺痛,要把她从里到外刷一遍似的。

她的脸又红了,下意识去摸。心里想着荣善衡是否喜欢这一口,他是个讲究人,能吃得惯乡土小菜吗?

姥姥在一旁喝稀粥,她虽带假牙,但使不上劲,嚼不太动,一天三顿喝稀粥。

杨之玉把买的海苔碎和进粥里,舀一勺给姥姥,姥姥尝了尝,扁嘴说这是洋鬼子吃法。杨之玉被逗笑,拿纸巾给姥姥擦嘴。姥姥小时候家里是富农,养着长工,她吃穿都不愁的,后又参加革命,随姥爷走南闯北,见识也广。在杨之玉眼里,很少有什么能入得了姥姥的眼,姥姥又是传统保守的,常贬斥人,尤其看不上崇洋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