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谁说你是棵沙棘?(第2/2页)
轮椅推进庭院门。夜色正浓,灯笼光大亮。
萧挽风远远地见一个大斗篷囫囵裹住头脸,坐在廊子台阶边。不必细看便知道是哪个。
锋锐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示意众人退下,轮椅停在台阶边,沿着斗篷边沿掀开一条缝隙,顺手摸了摸斗篷下小娘子白皙的额头。
“和你阿兄议过了。关于你的宫籍事——”说到半截骤然闭嘴,他摸到满手的冷汗。
斗篷唰地掀开,露出冷汗涔涔的苍白面色。
谢明裳闭目靠坐在廊柱边,汗滴滚落,往日白里透粉的动人脸颊,在灯下显出煞白。
“哪里不舒服?”
“眼睛睁不开。”谢明裳晕得厉害,还惦记着嫂嫂摆设灵堂的日子,“让我歇歇,等阿兄过来,当面问他……”
“留个人在谢家问。”萧挽风当即吩咐:“回王府。”
谢明裳今夜感觉实在不对,扯了下额头覆盖的手掌:“路过城西李郎中铺子,拿药酒……家里的药酒葫芦洒了。”
王府马车很快停在李郎中药铺门口,深夜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严陆卿站在车外,低声回禀:“救命的药方,岂可受制于人?五月臣属便来过李郎中药铺,想把药方子买回去。出到五十金的高价,李郎中居然不卖,只肯以二十两银的价钱单卖一葫芦药酒。”
萧挽风靠坐在车里,听完只说:“不拘什么办法,今夜就把药方子取来。”
严陆卿领命而去。
谢明裳躺卧在他身侧,身上依旧披着那件斗篷。人躺下之后,恶心欲吐的感觉减缓不少,满头满背的冷汗终于不再疯狂外渗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顾沛说你夜里出来便不大舒服。”
萧挽风挨处地摸她的后背,后心触手冰凉。冷汗浸湿了几层贴身单衣,直浸透到外衣来。
“旧疾发作,忍整夜不说?”
谢明裳摇摇头:“谈不上忍不忍的。”
从来都是这样,发作了就捱着。喝杯药酒,缓解症状,捱到这阵子发作过去,自然而然便好了。
说是旧疾,其实从没有郎中真正能摸出病根。
有名医曾经试探地道一句“癔症”,被母亲大怒赶出了家门。
抚摸后心的手掌收回去。
片刻后,耳边传来撕拉裂帛细响,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厚实布料。
她的外裳被解开,露出贴身里衣,布料被塞去衣裳里垫着,隔在后背肌肤和冰凉寒湿的衣裳之间。
裂帛声响?紧闭的眼睑动了动,睁开一道缝。
乌黑的眼珠沿着面前男人的肩头往下打量,很快在他的衣袖发现端倪——左边衣袖少了一幅。
把衣裳撕了?谢明裳失笑,抬手捻了捻。
“你这厚锦料子,想撕下一块……还挺不容易的。手劲蛮大。”
又是撕拉一声,萧挽风当她的面撕下第二幅布料:“眼睛闭上,别说话。”
第二块锦料被他当做蒙眼布,直接把她眼睛蒙上了。
视野陷入黑暗,谢明裳咕哝几句,只能闭上眼休息。
睁眼晕得厉害,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倒格外清醒,思绪转个不停。
深夜街头传来一阵惊慌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动了动,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捡起披回肩头。
萧挽风按着她不大老实的肩膀,继续八风不动地坐在车里。耐性十足,静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块石头。
稳稳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头,领着身后的人直对风暴雷电,岿然从不动摇。
像一块个头高的大石头,沉得很,压舱。
但人又不是石头。是什么撑住了他,让他稳如磐石?从不动摇半分?
关陇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战功,建立起极度自信?
她忽地意识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稳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战功。
不能细想,越想越好奇,简直百爪挠心。
谢明裳拢着斗篷动了动,想扯开蒙眼布,却被牢牢按住,扯几个来回,她终于还是放弃蒙眼布,只揪住他撕开毛边的衣袖:“你从小就这样么?”
“从小怎样?”
“就……”谢明裳在半空比划几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块压舱的大石头。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压舱的缘故,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不会急于跳船。”
压舱的大石头,实在是个古怪的比喻。
萧挽风在不出声地笑。
“如今我是石头了?”他的声线听起来平缓冷静,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动,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察觉愉悦。
隔片刻又道:“压舱石这个比喻不错。比沙棘好听。”
“沙棘?”谢明裳听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头常
见的骆驼食料么。
“谁说你是棵沙棘?”
萧挽风居然并不瞒她。
“几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说法。”
沙棘,外皮覆盖棘刺,生得张牙舞爪,果实颜色鲜艳,瞧着像剧毒物,吃起来滋味却甜美可口。
性情强硬决断的河间王曾经被人比作“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谢明裳在难受的晕眩里也觉出好笑,嫂嫂过世的浓烈悲伤都被冲散了少许。
“夸你还是骂你呢?”
对于萧挽风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几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冻伤的腿,告诉你,‘这条腿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馈留给你’的那位?”
萧挽风一点头:“是她。”
“难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调侃你,你只能认了。”
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世英雄话本子常见的,“孤峭明月峡、佩剑长吟啸”的高人形象。
她肃然起敬。
“可是这位救命恩人,以经验悉心教导,教诲你许多长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类的……?”
雪山一场生死劫难,外加前辈的悉心教诲,叫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磨砺心性,从此稳稳地立在世间……
这便说得通了。
虽然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萧挽风又在无声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