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真假

赵沉茜唇边浅浅勾起, 随即眸光一点点暗下来。

是啊,他还是他,没有被仇恨压垮脊梁, 蒙蔽心性,但她呢?

她已经和十六岁那个少女,相去太远了。

赵沉茜沉默, 容冲感受到她兴致不高,也没有再说话。包厢中, 只能听到容冲一次次按响海螺,报出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高价。

容冲第一次感受到没钱的好,反正都买不起, 就可以肆无忌惮喊价。那几个狗东西有钱,无论如何, 总会有人接盘的。

赵沉茜已经醒了,这座水晶棺材再无用处, 让给别人也无妨。但他决不能让下家轻易拿到, 多少要剥他们一层皮下来。

尤其是谢徽和卫景云。

容冲这些年虽不在朝廷, 但对崇宁新政略有了解。茜茜一力推行的新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方田均税。

她为了逼那些大家世族吐出侵吞的土地, 殚精竭虑,最后甚至因此众叛亲离, 死于旷野。要是让她看到她的两位前夫也是豪富的一员,背地里敛财无数,肯定会对他们彻底失望。

容冲思及此,喊价喊得越起劲了。他也不多加,就贴着对方的报价,不多不少只加一两,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西侧一间包厢内,白烟袅袅升腾,一位锦衣华服、容貌昳丽的公子缓慢喝着茶,侍女小心翼翼望向他,问:“城主,还要加吗?”

卫景云放下茶盏,他皮肤白皙,像是终年不见阳光,指节捏在茶盏上,竟然比玉都白。卫景云看不出表情,平静道:“加,当然加。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冲现在的追价态势明显不正常,他仿佛没有预算,张口就喊,实在太狂了。

养一只军队要花费的钱是笔天文数字,容冲没有朝廷给养,武器、粮草、训练都要靠自己解决,而容冲长于武功,却不擅长内政,卫景云很清楚他根本没多少余钱。现在水晶棺材已经喊到了一万两黄金,容冲还敢跟,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没钱还敢抢,要么是压根不打算付账——比如南朝廷那两位;要么他并不想要这样东西,只是在抬价捣乱。

以卫景云对容冲的了解,很可能是后者。容冲看着混不吝,但骨子里还是重诺的,他要是确实需要却又买不起,宁愿去路上抢劫赢家,也不会喊一个自己出不起的价钱,最后赖拍卖会的账。

但卫景云不在乎,就算容冲故意坑钱又怎么样,卫景云既不缺水晶也不缺黄金,他就是想知道,这座棺材到底有什么猫腻,值得容冲不远千里追到岛上。

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卫景云当然清楚,紫府水晶有保持死者容颜不腐的功效。而这座棺材,通体都由上好的紫府水晶打造而成。

会不会,和赵沉茜有关呢?

如果真是如此,无论多少钱,云中城都奉陪到底。

卫景云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眨眼间叫价翻了一倍,飙到了两万两黄金。这个数字,哪怕放在三司使兼户部尚书谢徽眼里,也过于大了。

谢徽静静看了眼卫景云的包厢,停止叫价。

有些风头,云中城能出,朝廷官员却不能。尤其在场还有北梁人,传出去名声不好。

至于卫景云高价拿下后,能不能带出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容冲见无人再追价,耸耸肩,无趣地停下。圆台上的侍女询问了三遍,一锤定音,本场叫价最高的单品毫无意外被云中城城主卫景云收入囊中。

赵沉茜沉默看着侍女对卫景云的包厢道喜,全场或嫉妒或起哄地鼓掌,欢呼声几乎要冲破穹顶,卫景云包厢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极端的动和静,给赵沉茜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赵沉茜实实在在困惑了,喃喃低语:“云中城竟然有这么多钱吗?”

“是的,简直没有天理。”说起这个,容冲也很有共鸣,大倒苦水,“云中城收纳全天下奇人异士,丹药、符箓、暗杀、情报,什么生意都敢做。他们大肆揽财,却不像白玉京那样承担朝廷任务,为百姓做事,云中城多年来只进不出,富得都没法估量他们到底有多少钱。以前有白玉京在,他们多少还收敛些,如今没了限制,云中城为了钱越发不择手段了。尤其是这个卫景云,为了在人前露面,不惜一掷千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沉茜默默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很想提醒他,再早些年,为了争口气一掷千金的事,容冲也没少干。如今自己当家了,知道柴米油盐多么不容易,容冲倒指点起卫景云了。

赵沉茜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冲听到她叹息,眼睛虽然还朝着外面,但身体不知不觉朝她这边倾斜:“怎么叹起气来了?”

赵沉茜缓慢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支离且荒唐,只争朝夕欢愉即可,不值得较真。”

就像她,前半生一直在试图改变什么,最后到头却发现,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昭孝帝不会喜欢她和孟氏,贪官污吏不会减少,混乱不公也不会改善。

没有人想要打仗,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当政者打击政敌的口号。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摄政六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兢兢业业推行新政,试图振兴国力,重现北伐。可是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莫说权贵,连燕朝百姓都不说她好。她为了新政挖空心血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实在是个笑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多管任何闲事。

外面发生小小的骚动,最里面的包厢里出来一个胖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寻找什么。赵沉茜扫了一眼,认出来那是钱掌柜,显然,钱掌柜发现她不见了。

容冲也看见了,从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他在找你。”

赵沉茜宁静坐着,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

容冲挑眉:“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赵沉茜垂下眼睫,平静道:“怕。但,怕有用吗?”

容冲笑了笑,喝酒的动作放荡不羁,眼睛中却划过苦涩。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从赵沉茜嘴里听到怕字。而且,怕的还是他。

他怎么可能交出她呢?容冲明白,她这话并非质疑他的人品,而是对人的信任完全崩塌了,连遇到他也会下意识防备。

这一瞬间容冲无比想打断谢徽和萧惊鸿的腿,更想回到六年前,向那个犹犹豫豫的自己扇个巴掌。他应该在收到茜茜的信时立刻去救她的,不,甚至更早,他在汴京时,就不应该离开。

若他在狐妖现身后一直守着她,若他坚持杀了狐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就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至少,她不用在绝望中孤独死去,不会心如死灰地说出这个世界不值得较真。